首先,李克用这次带来的兵不少,计有晋兵四万、燕兵两万、土团乡夫五万、蕃人五万骑,总兵力不下十六万。
    其次,并非屯于一个方向。
    有从东面妫州方向压过来的,由李存孝统率;有从岚州北上的,屯于朔州草城川一带;李克用自领大军,部署在雁门关左近。
    昨天晚上,他连夜入了云州,观兵塞北,打探第一手消息。
    “大帅,方才斥候禀报,静边军一带出现贼骑大队。”石善友走动李克用身侧,低声说道。
    静边军,是河东这边的叫法,朔方那边称呼参合陉、沃阳宫。
    安史之乱初期,安禄山所命之大同军使高秀岩寇振武军,被郭子仪击败,趁胜东行,拿下静边军。
    随后,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再攻静边军。郭子仪祭出强大阵容,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濬、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大破敌军,坑其骑七千,进围云中。
    这是一次挽救唐朝命运的战斗。若让安禄山在初期就攻入振武军,进图灵武,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定是打前站的。”李克用精神一振,道:“再探。我那义弟,许是连年胜利,目中无人了,有个习惯,出门就要住行宫,排场很大。沃阳宫那地方,应是他此番的居所了。他带来的兵马,也必然以此为核心,层层布防。”
    “大王欲遣将突袭乎?”石善友问道。
    李克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妥。此番是观兵而来,先观再兵。”
    其实,上一次会面时尝试过了。效果不理想,击败了夏人的银枪都,但遭到具装甲骑伏击,损失不轻。同时,轻兵冒进的万胜军四千余人也在燕昌城遭到围困。
    最后大体上还是以和平结束的。双方都很克制,尽量避免发生大战。然后各回各家,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应该说,在那个时间段,这个结局对双方都有好处。邵树德的扩张就不说了,李克用也得以在河北打开局面,全盘皆活。
    但七年前的和平红利似乎已经结束,随着局势的演进,夏、晋双方的不信任感越来越强,这一次又该怎么收场呢?
    “给吾儿存孝下令,率军西进,抢占旋鸿池。”李克用突然下令道。
    “再给吾弟克宁传令,拿下遮虏军城。”
    朔州,名义上是李克用的地盘。但他的好义弟多年来一直强占着其中最富饶的桑干河谷地,即鄯阳、马邑两县。遮虏军城属于双方都默契空着,作为缓冲区的地方,也就宁武县在河东方面施展诸般手段后,拿了回来。
    朔州问题,也是河东方面非常不满的重要原因。盖因其威胁云州侧翼,还可以经由草城川南下岚、石二州。虽说不是河东的核心腹地,但即便是山区,被你抄掠了也很不爽啊。
    “夫人说——咳咳,我觉得,这样可以先试探下邵贼的态度。”李克用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看看邵贼如何应对。”
    第011章 目标是什么
    九月下旬,大盐池之畔已然成了各路兵马的耀武扬威之所。
    大量杂胡蕃骑通过山口,涌入盐池之畔,嚣张不可一世。
    盐池就是后世的岱海,属于咸水湖泊,但水产丰富,鸟儿众多,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这样一个好地方,可想而知会抢手成什么样了?从东边山口涌过来的蕃人,一个劲地往盐池畔的草场钻,都不想走了。
    时已深秋,草料补给不易。盐池这里有成片的“无主”草场,谁不想要?
    “啊!”一连串的惨叫声在湖畔响起。
    密集的箭矢之下,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骑手要么栽落马下,要么打马而逃。
    “搜剿残敌!”有军官下了命令。
    很快,百余名手持重剑、陌刀的武士上前,追着落马后疯狂逃窜的贼兵大肆砍杀。
    他们砍人的动作十分专业,整个阵型不乱,没有人过分突出或落后,整个队列如一堵墙般,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
    方才溃逃到远处的蕃人又兜了回来。
    按照他们的经验,一旦己方败退,敌人会进行追击,争抢人头、马匹、财货,阵型会散掉。此时集结着杀回来,完全可能反败为胜。
    但这回他们失望了。
    敌方步兵是老练的猎手,心志坚定,冰冷无情。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能识破所有小花招,严格遵守军令条例,竟拿他们没办法。
    带队的贼渠悲愤地吼了一声,然后带着骑兵缓缓而退,消失在东面的山谷之中。
    “遣人收拢马匹。”一名军官将滴血的陌刀收回,命令道。
    “遵命!”都是沙场老手了,军士们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似乎根本没把那漫山遍野的胡骑放在眼里。
    无独有偶。
    盐池东北方的山脚下,一群重甲步兵手持长槊,结成紧密的阵型。大量蕃骑绕着他们转圈,但转来转去,始终无法下嘴。
    大家都不一定来自同一个部落。这帮唐兵看样子就不好打,谁愿意去消耗敌人的箭矢、体力和精力,给后面人创造机会?
    于是局面就僵在这里了。到了最后,反倒是长槊手们不耐烦了,他们将阵型向外扩了扩。一群心思各异的废物,别挡着辅兵干活。
    蕃人感觉受到了屈辱。于是大家合力出了数百骑,联合攻来。
    “射!”原野上矢落如雨,马儿成片摔倒,哀鸣不已。
    “杀!”黑矟军步卒举着长长的步槊,坚定前出。
    “噗!”摔落马下的蕃人还躺在地上呻吟,此时见敌人竟然敢追杀出来,顾不得伤势,跌跌撞撞往回走。
    剩下的人也大惊失色,没有继续前冲,而是拉着马儿从两旁绕过,试图从侧翼、背后找弱点。但在被布置于两侧及后方的散队骚扰得死伤十余骑后,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唿哨一声,慢慢聚拢,交替掩护,败退而去。
    最后这一下总算体现出了点水平。
    很多部落蕃人,败了就一窝蜂全跑了,没人敢返身厮斗,没有断后掩护。这些蕃兵懂得来这么一下,看来以前吃过亏。
    断断续续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
    骑马赶来的黑矟、金刀二军斩首近两千级、俘虏七百余人,将盐池畔给肃清了一半。
    当天夜里,很多得到消息的蕃人就跑了,而在旋鸿池畔扎营的李存孝听了十分吃惊。
    旋鸿池在北魏旋鸿县以西,而旋鸿县大致位于后世丰镇或丰镇西。
    从盐池一带东进,走过一段狭窄的谷地,第一站便是旋鸿池。七年前的那次会面,邵树德坐镇旋鸿池,大军密布云州、燕昌、永固一线,最终与晋人爆发了短促激烈的骑兵战。
    这次李克用提前来了。
    其义子李存孝将妫兵一万、幽州土团乡夫一万、蕃兵两万屯于旋鸿县、旋鸿池一线。夏兵若想从北线至云州,只能沿着御河、羊水、浑水这条线了,旋鸿池是必经之路。
    “都是干什么吃的?”李存孝拿着刀鞘,挨个敲打着跪在他面前的蕃人头领,怒道:“你们既打不过契丹人,又打不过幽州人,还打不过夏人,你们有什么用?”
    一群人被打得心头火气,道:“使君无需多说,我等立刻出动,夜袭夏贼,一雪前耻。”
    “不用了!”李存孝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道:“给我多带马匹,人撒得远远的,一有情况就来报。如遇夏贼大队,挑机会迟滞。旋鸿县那边还在整修,待城池修缮完毕,便无所畏惧了。”
    “遵命。”一干人应道。
    换别人如此折辱他们,早他娘跟他拼命了。但李存孝么,算了,大伙都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
    挥手让人退下后,李存孝又下意识看向北方。那是大漠草原,鞑靼诸部生活于上,日渐强盛。
    ※※※※※※
    其实李克用猜得没错,邵树德住进了沃阳宫内。
    侍卫亲军与亲兵一起守御宫殿内外,新收的银鞍直扩大警戒范围,四处巡视。
    铁林军、豹骑都屯于附近,作为拱卫宫殿的核心力量。
    横山党项四万步骑分屯于参合陉及参合陉故城,随时可以出陉,进入盐池一线。
    沃阳宫南方,同样有数万大军沿长城一线驻守。
    总计十余万大军屯于一块不大的地方,相互间联系紧密,看起来非常吓人,但如果知兵者来解,便知这是一个以守为主的战略。
    “晋兵,目前至少有两路。”沃阳宫朝露殿内,陈诚正在向邵树德分析:“文德年间那次,克用一路屯于云州,一路在代北、朔州,此次不会相差太大。”
    “和上次相比,李克用有什么变化?”邵树德问道。
    “很明显,实力更强了。”陈诚指着地图上云州的点,道:“得了幽州,云、蔚二州便不再孤悬于外,可得新毅妫及蕃部支援。妫州李存孝,就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应该带了本部兵马及蕃人。”
    妫州兵,其实就是燕兵,顶多混杂了部分晋兵,重新整编训练的罢了。
    新毅妫是个穷地方,养不起太多兵,李存孝手下那些武夫,一直是幽州、河东联合接济,所以他不得不来,即便心中对义父的封赏有意见。
    “北上朔州那一路,兵力几何,主帅是谁需要打探清楚。”邵树德说道:“铁骑、银枪二军对付草原胡骑固然无往而不利,但对付汉地步兵,就不成了,这一路盯紧点。”
    “另者,传令金刀、黑矟二军,驱逐贼人后,便扎营立寨,不得浪战,待打探清楚云州—旋鸿池一线敌军部署后再做计较。”
    “遵命。”陈诚心中了然。
    很多人都忽略了此番北上最初的背景:兄弟会面,或者说质询、责问等等,而不是战争。
    与河东爆发战争,是邵树德极力避免的。
    现在的问题是李克用心中焦躁、犹豫、彷徨,事实上邵树德也没搞清楚义兄的心态,反正无论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也好,军阀的本能也罢,他现在对邵树德非常警惕。
    其实,李克用怕是也知道,这个时候与义弟翻脸,得利最大的就是朱全忠,一个他眼里必欲杀之而后快仇人。
    但心里就是这么拧巴,有些事情,不说清楚总是不爽利。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去了邻殿。王妃折芳霭亲手做了点心,拿来让邵树德尝尝。
    最近王妃真是温柔了好多,邵树德心中有数,日夜恩爱,经常腻在一起,就是这个效果。
    这年月的女人,要求真的太低了。
    “夫君这次出兵,怕是没想真打吧?”折芳霭坐在对面,轻托香腮,问道。
    “这世上有些战争,你越怕,它越容易来。如果你不怕,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最后则不一定会打起来。”邵树德说道:“我不想打,但这取决于义兄。就目前看来,他的部署还没有什么漏洞,想要抓住他的把柄猛揍不太容易。一旦他带主力缩回乌龟壳里,我在代北可就忙一场空了。届时被惹恼了的义兄挥师直入晋绛、河阳,上党地势高屋建瓴,我无险可守,将非常被动。”
    折芳霭笑了起来。
    事实上她对这个大伯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如果你把他打痛了,打得损失惨重,按照一般人理解,那肯定怕了,再不敢跟你作对了。
    但这不适用于李克用。
    你把他打得越痛、越惨,他越恨你,越生气,越要跟你死磕,哪怕屡败屡战也要死磕到底。就是那种我不活了,也要拉你垫背的感觉。
    他不是一个成熟的军头,这辈子快意恩仇,委屈自己心意做的妥协,比别人少太多了。
    人到中年,或许有所改变,但也别指望变得太多,本性难移嘛。
    对付这种人,你不能想着从战场胜负上来获取利益,那样是不现实的,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好处。
    “我的目标是什么?要永远叩问自己。”邵树德说道。
    目标是让李克用不用找自己麻烦,没有第二个。为此需要使用一切手段,排除一切干扰,不能偏离这个核心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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