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鹘牙帐所在的黑城子,在后世窝阔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额尔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约七十里。
    “下山吧,差不多是时候收拾残局了。”杨悦长笑一声,心情快慰。
    “都头,或可立碑纪念?”有文吏建议道。
    杨悦怦然心动,不过还是拒绝了,道:“昔年冠军侯封狼居胥,横扫瀚海。苏定方奔袭数千里,灭西突厥。我何德何能,与他们比?黑城子,已经不是回鹘牙帐了。若我早生百余年,在回鹘鼎盛时突袭其牙帐,得胜而归,不消你说,我也想做点什么。可如今的回鹘,与百余年前的回鹘是一回事么?”
    回鹘的灭亡,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处于鼎盛期,却被西北数千里外叶尼塞河流域受其欺辱、奴役的小势力黠嘎斯汗国灭了。真要推测的话,估计当时回鹘遭遇了数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内部矛盾极大,汗王手头就没几个人,突然间被人打来,猝死。
    而黠嘎斯汗国的实力确实太弱,没本事控制疆域数千里的回鹘汗国,于是哪儿来的又哪儿去,努力一番无效后就撤了,让草原碎成了一地,同时也给了各个部族冒头的空间,渐渐发展了起来。
    简直离了个大谱!
    进城之前,杨悦甚至还有闲心看了看这座回鹘旧都,结果大笑不已。
    蕃人愚昧,这城筑得也太差了。城墙矮、破,城外竟然没有引嗢昆水造城隍,也没有修建其他各类防御设施,竟然连县城也不如,唯一超过县城的可能就是地方比较大了。
    草原人嘛,这样也很正常。进攻性政权,没必要修城。可一旦遇到紧急事件,比如当年黠嘎斯人入侵,如果有一座坚城,或能坚持到忠于药罗葛氏的部族大军来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城内已经进来不少人了,以鞑靼人、侍卫亲军及蕃人辅兵居多。徐浩仍然在外追杀残敌,这很对杨悦胃口,很有精神嘛!
    “杨都头!”守着城内重要位置的侍卫亲军千户赫连隽行了个礼,然后再无他言。
    杨悦对蕃人是有意见的。哪怕是夏军一方的蕃人,他表面上不会说什么,甚至有些客气,但骨子里仍然不信任。
    相比较而言,夏王就有“天可汗”的气度了。蕃人立功者,与汉人同赏,可做官,不歧视,一碗水端平。
    另外一个原因,赫连隽是榆林宫千户,身份敏感,原则上不应该与外人多来往,这对他的前途不利。
    “赫连千户到是晓事,先替大王把财货、美姬看好了。城外掠夺牛羊的军士,都是你的人吧?”杨悦似笑非笑道。
    赫连隽面无表情,拱了拱手,道:“我亦是按照规矩行事。每破一城,封其府库,执贼将官及家眷押回王府,听候发落。”
    杨悦点了点头,道:“好好做。”
    随着他入城,混乱的局面有所缓解。做得太过火的鞑靼人被当场拿下,看押起来,城内很快恢复了秩序。
    文吏立刻甄别俘虏,都虞候开始上手段拷讯情报。
    此番突袭黑城子,总体而言比较顺利。
    主力中军数千骑趁着大雪天敌人麻痹的时候,突然袭杀而至,这会大概已经斩首数千级。如果等徐浩大杀一通回来,斩首估计要上万。
    可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此外,俘虏的回鹘、鞑靼丁口可能也有数万之众。这只是估算,具体的数目以最终斩获统计为准。
    牛羊杂畜的数量就更不可计数了,应该在人口的十倍以上,甚至更多。
    但这些杨悦都不感兴趣,他的眼中跳动着火焰,有些心思快压抑不住了。
    大王是信人,虽说蹉跎了几年时光,但终究还是念着老杨的,知道他的喜好,把精锐之师交给他,让他打一些他喜欢的仗,这就很好嘛。
    河南那些烂仗,李唐宾很热衷,让他去打好了。草原这些仗,谁都不要抢,都是他老杨的,希望大王不要心疼兵力损失——杨悦现在很担心失去联系的慕容福那一路,可别出什么事,至于张淮鼎,他们绕了一下路,但还保持着联络,问题不大。
    午后时分,浑身是血的徐浩策马赶了回来,将啜罗勿往地上一掼,道:“此贼吃我一剑,居然没死。不过运气太差,溃逃途中又被我逮住了,听闻是仆固氏遣往此地的特勤。杨都头学问多,可知特勤何意?”
    “你当他是镇将便可。”杨悦扫了一眼,让人拉下去拷讯。
    啜罗勿哭丧着脸,恐惧不已。他平时就很喜欢拷打审讯犯人,被他折磨而死的鞑靼贵人不知凡几,如今终于要报应到自己身上了么?
    “徐将军请坐。”杨悦让人搬了一张胡床过来,笑道。
    徐浩倒吸一口凉气。杨悦也会这么和颜悦色,还让人给他搬座位,甚至用了“请”?必有所求!
    果然,只听杨悦说道:“徐将军可知咸通六年(865),仆固俊自北庭起兵,大败论恐热,攻克西州(高昌)、北庭(吉木萨尔)、轮台、清镇(玛纳斯)等地之事?”
    “不甚清楚。”徐浩老实答道。
    “那你可知回鹘王族乃药罗葛氏,非仆固氏?”杨悦又问道。
    “有所耳闻。”
    杨悦点了点头,还是可以交流的嘛。
    “仆固俊攻克西州后,因为功高盖主,心中忧惧,故投靠沙州张议潮。药罗葛氏则在北庭,回鹘实际上分成两部,即北庭药罗葛氏与西州仆固氏。”杨悦继续说道:“因为药罗葛氏的庞特勤被大唐册封为嗢禄登里罗汩没密施合俱录毗伽怀建可汗,自称为甥,与大唐乃甥舅之国,以借用大唐威名,在安西站稳脚跟,故他也不便对仆固俊动手。”
    “其后仆固俊实力越来越强,不但与归义军翻脸,攻破伊州,甚至反过来凌虐药罗葛氏。逼得其子嗣率部西奔,与迁往葱西的部族汇合,并联合葛逻禄人,自称汗王,与仆固氏控制的安西高昌回鹘对峙,关系极差。”
    “率部向东收复回鹘牙帐的是高昌回鹘仆固氏的人。或许其得位不正,故需做出一些事情,以提升自己的正统性,故有此番东征。然我判断,高昌回鹘看似实力强横,但内部问题多多,又与西奔葛逻禄的药罗葛氏为死仇,树敌太多,必不能持久。”
    杨悦一口气说了很多,徐浩只听得一头雾水。这关系也太复杂了吧?
    仆固俊什么乱臣贼子?药罗葛氏居然跑到了葱岭以西?
    “杨都头,按你所言,回鹘‘出帝’药罗葛氏一直想着找篡臣仆固氏报仇?或会在西边发兵攻打?”徐浩问道。
    “不是可能,是一直在打。”杨悦说道:“这是我从鞑靼人那里听来的,待会多审讯一些俘虏,想必可以互相印证。”杨悦说道。
    “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徐浩不解道:“此番奇袭已得大胜,回去便是大功一件。回鹘之间的内斗,与我等何干?”
    “老夫想要……”杨悦目光闪烁,神情异样。
    “不可!”徐浩再傻也知道杨悦想干啥了,居然想一竿子打到安西,疯了么?
    “哼!朽木不可雕也!”杨悦恨铁不成钢道。
    “杨都头,未得军令,不可擅自动兵。”徐浩严肃地说道:“无大王之命,将士们不会跟你走的。”
    杨悦冷冷看着他。
    徐浩夷然不惧,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剑柄上。
    “罢了!”杨悦长叹一口气,道:“扫荡完周边诸部,便班师吧,请大王定夺。”
    徐浩生硬地点了点头。这个疯子,年逾六旬,没几年好活了,居然还想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去搞事。
    “我会押一些鞑靼酋豪回去,大王或要册封几人。”徐浩说道。
    “册封?”杨悦一愣,心说难道夏王要称帝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怕是要让那些鞑靼酋豪承认他是无上可汗,以可汗的名义册封。
    哼!想到此节,心中更是腻味。好好的大唐节度使不当,非得当草原可汗。实在不行,你便是称帝也好啊,非得用可汗的名义来,这是当定了草原共主么?
    “乱来!”杨悦嘟囔了一句,终究没敢大声。
    徐浩又坐回了胡床,心中也舒了一口气。
    第022章 第二件成就
    十一月初的时候,邵树德已经在丰州住了好些时日。
    他没有去条件比较好的州城或天德军,而是住在西城老宅。
    因为赵玉已经怀孕了,邵树德特别嘱咐路上不用走得太快,慢慢西行即可。另外孩子们的学业也不能落下,每天都要学习。
    赵玉怀孕这事,其实是必然的。自从在绥州重温旧梦,话说开了之后,每次恩爱到最后,两人总是紧紧搂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有人怀孕,也有人失落。魏国夫人陈氏三个月前产下一子,结果还未及取名,数日前收到消息,夭折了。
    孩子出生面也没见到,邵树德固然郁闷,但他更关心陈氏的状态。这几日不断写信,搜肠刮肚,借着当初跟韦庄学过长短句的掩护,给陈氏写了不少情意绵绵的宋词。
    陈氏是个成熟、睿智、冷静的御姐,以她的才学,当然知道邵树德几斤几两,这些长短句定然是夏王身边的无耻文人进献的。不过能搏她开心就行,邵树德脸皮厚,无所谓。
    心情不佳之下,邵大帅连底下人送来的阿布思家的十余女眷都懒得临幸了。其中一对双胞胎少女,高鼻深目,蓝眼睛,煞是可人,先收起来吧。都是自己的女奴,以后想玩时再让她们过来服侍。
    “若要控扼草原,丰、胜、灵三州须得有些模样。”行走在覆满积雪的田野里,邵树德对着刚从长安回来述职的赵光逢说道:“自秦以来,不断移民实边。但要让这些百姓安定下来,可不容易。”
    “先祖正元公躬耕于西城,尝言狼山山洪频繁,泥沙、石头连年滚落,大河早晚有一天要改道。”邵树德道:“若改道,便是一场灾难。”
    阴山山脉,从西到东分狼山、朝那山(乌拉山)、大青山。
    “正元公果有大智慧。”赵光逢真心实意地说道。
    一个在乡下种地的农人,能从山洪暴发,裹挟泥石下来的事情上看出黄河改道,确实可以赞一声大智慧。
    “贺兰山与阴山之间,其实有一道缺口,在永丰县西境。”邵树德又道:“这里经常刮西风,长年累月之下,沙碛的沙子被刮过来,挤压河道,也会令河床上升。”
    “不过长远来看,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
    他后世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因为地质活动,阴山山脉一直在上升,河套平原持续下陷,然后再因为黄河河床持续抬升,最终于清朝年间被堵塞,大河改道南线,不再走北线阴山南麓的乌加河了。
    这其实并不是坏事。
    正因为黄河河道抬升,使得后套平原可以充分利用黄河水源,大建自流渠灌溉,有清一代,后套平原得到了大发展,堪称塞上明珠——乌梁素海也是那时候出现的,汹涌的洪水无处可去,于是形成了大型湖泊,而此时还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湿地,永清栅的养马处。
    “丰州现在有19200余户、10万1000余口,不少了。历朝历代,能达到这个数字的,也就秦汉时代的大手笔移民。每年产出一百余万斛粮豆,肉奶数量难以估算,我得大利焉。”邵树德说道:“有这些百姓在,我才能持续在碛南、碛北用兵。”
    其实,丰州的开发是花了大力气的,因为目前黄河河道还是比较低,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开挖自流渠,于是大建提水车。最开始是想用商业运营的方式,让制作提水车的都作院的某个部门独立出来,自收自支,用利润改善设备,持续迭代。但后来发现没用,老百姓不愿为了灌溉买水。
    没办法,只能用赋外科敛的方式来了,其实就是多了一种苛捐杂税,老百姓反倒认可。
    这就离谱。明明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纯商业的模式搞不来,非得上行政手段强制。目前丰州各县代收这笔费用,然后转交给独立出来运营的大丰农具会社。可想而知,这笔费用收了多少,转交多少,中间一堆麻烦事,损耗极大,其实是不利于商业运营的。
    但不管怎样,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艰难以后,因为时局混乱,天下各道州的商家普遍以行会结社组织抱团取暖,会社大行其道,这在一定层面上推动了商业的发展,到宋朝时逐渐繁荣。
    大丰农具会社的存在,至少破开了相对保守的社会形态。见得多了,认识充分了,早晚有一天老百姓会接受这种购买农业灌溉服务的新生事物,因为确实对双方都有利。继而慢慢推广到其他方面,整个社会的商业氛围会进一步浓厚。
    发展,一定要符合客观规律,建立好一个可以持续稳定运营的模式,催生出能够滋养新技术、新事物的土壤,供应端和需求侧都要普遍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大王,数百年前秦汉移民实边,数十万口,规模巨大。这些汉地百姓最后要么被杀光,要么被胡人掳去,成了新胡人。如何维持关北的稳定,没有外患,这才是最重要的。”赵光逢说道:“安北都护府该恢复国朝盛时的管辖地域了。”
    汉地用汉法管制,草原用草原之法管制,与其他无关,只和生产方式和文化习性有关。
    至于民族、血统啥的,都不是主要的。
    高句丽亡国之民被强迁到了淮南,突厥、昭武九姓等族几十万人去了河南、关中。安史之乱后,李正己那一票汉、奚、契丹、高丽混杂的人又去了山东。南方也在持续编户蛮獠,很多州县人口大增。
    他们只要采用了汉地的生产方式,沉浸在汉地文化之中,编户齐民,基本就融入汉人社会了,成了“新汉人”,几百年后谁知道他们祖上曾经是羌、胡、蛮、獠?
    同样,汉人去了草原,久而久之,就是胡人。吐蕃化的河陇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被草原胡人掳去的汉人同样如此。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决定了不同的生产方式,塑造了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文化,你不能强行用一种方法来。
    “一步步来。这次先把黑城子那一片纳入进来。”邵树德说道。
    杨悦突袭回鹘牙帐并获得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回。
    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俘四万余口,牛羊杂畜六十多万。俘斩之中,绝大部分都是鞑靼人。从中也可以看出,高昌回鹘对嗢昆河流域的重新征服,早晚会是一场幻梦。他们确实没有太多的精力东顾了,以至于在征服之后,只能留少许人马驻守,当地的主要人口还是西迁过来的鞑靼。
    一旦回鹘露出颓势,鞑靼人肯定会有异心。更何况此时仍然有鞑靼部落不断西迁,未来会怎么样,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大王准备怎么管回鹘牙帐?”赵光逢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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