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防守一方的难处,敌人可以集中兵力,在局部形成优势,你却要分兵各处,摊薄了兵力,十分被动。
    不过好在将士们士气很高,并不畏惧契丹人,甚至还有心理优势。关外十二戍,没有一个是被契丹主动打下来的,少掉的四个也是他们主动撤离的。若非李可举、李匡威、李匡筹喜欢干涉中原战事,送掉了一波又一波幽州精锐,契丹人拿头来打?
    “镇使,昨日城外来了一股契丹人,有人看到了刘仁恭。”谭继恩禀报道:“他为契丹引路,煞是可恶。镇使既率雄兵而来,我等不妨集结兵马,随镇使北出,诛灭此贼。若遇到契丹,正好将他们杀光了,省得终日在左近窥视,烦也烦死。”
    “不妥。”李存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道:“我在路上收到消息,紫蒙川一带有契丹人在城外放牧,戍将率兵出城抢夺牛羊马匹,中了契丹人埋伏,损兵两千。紫蒙戍很可能已经失陷,万不可大意。”
    “此计好毒!”谭继恩惊呼道。
    他想了想,如果契丹人在白狼戍外这么玩,他也可能中计。
    说起来尴尬,武夫就是见不得财货在自己面前晃悠,契丹人在你面前牧马放羊,看起来也没几个兵,扪心自问一下,你忍得住吗?
    况且他们抢契丹人的东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多年来不知道劫掠了多少牛羊财货,甚至还掠了一些女人小孩回来,中计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谨守门户,不要轻举妄动。”李存璋说道:“我已调五千步骑东进,前往临渝关。另遣使至幽州,报晋王知晓,请调大军至白狼水(大凌河),震慑契丹。”
    “遵命。”谭继恩应道。
    “可还有什么难处?有的话现在就提出来。”李存璋又道。
    “箭矢有些短少。”
    “我让千金冶遣人送来,还有吗?”
    千金冶位于平州马城县。此县开元二十八年置,因为濡水(滦河)航运而兴起,至今还有码头,是幽州重要的交通运输通道,直通海,但没有海运。唐代北方海运港口,主要在登州,有通往新罗的贸易航线,当然也有通往南方的海运航线,杜甫曾有诗云“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和“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说的就是吴地的粮食、绢帛通过海运输送到渤海一带。
    “没了。”谭继恩说道:“晋王若有心征契丹,不妨调集大军而来,咱们还没怕过那帮兔崽子。争取一次将他们打痛,让其不敢再窥视幽州。”
    “你觉得这次契丹是大举而来吗?”李存璋问道。
    “此番所图非小。”谭继恩说道:“就是这个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
    李存璋点了点头。
    镇城外芳草萋萋,草木茂盛。偶然看到一些农田,都是镇戍军士的家人耕种的。
    远处还有髡发契丹人放牧,他们是内附部落,俗称“熟契丹”是也,与契丹八部干过不知道多少仗了。
    这么一处宜牧宜耕的地方,天然吸引契丹人南下。他们将这些军镇攻克之后,便可以在此耕种、放牧,进一步威胁临渝关和长城——契丹人并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与奚人一样,他们也会种粮食。
    “好生防守吧。”李存璋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西南方。
    西南方数百里之外的幽州城内,李克用也接到了契丹人大举南下的消息,这让他有些气急败坏。
    “阳五,你说不妨坐等契丹与夏贼干上,咱们坐收渔人之利,如今怎样?”李克用怒气冲冲地问道。
    周德威有些惭愧,请罪道:“末将昏聩,请大帅责罚。”
    “大帅。”盖寓咳嗽了一下,为周德威解围:“其实我也没料到契丹人如此奸诈。”
    李克用瞪了他一眼,差点连他一起骂,好悬忍住了,问道:“如何个奸诈法?”
    “大帅欲等契丹、夏人厮杀,坐收渔利。契丹人欲等我军与夏贼厮杀,坐收渔利。夏人如今怕是在坐等我与契丹厮杀……”盖寓说道:“契丹南下,将帅是谁,有兵几何,大队人马走哪条路,如今一概不知。这等糊涂仗可打不得,今只能给营平益兵,令其谨守门户,契丹人见无机可趁,自退也。”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若非听盖寓、周德威“胡言乱语”,他早已经率军至大宁,与杨悦大战了,此时怕是已经打完。而今却不能轻举妄动了,甚是恼人。再想到夏贼还在不断出击,对燕北小部落敲骨吸髓,那就更生气了。
    “调哪部去营平?”李克用问道。
    “瀛洲兵屯于城外,涿、顺、蓟兵亦可。”盖寓回道。
    瀛洲兵由瀛莫镇使李嗣昭统率,带了五六千人。
    涿州刺史李存信有兵五千,顺州刺史李嗣源亦有兵五千,檀蓟镇使李存进有兵万余,这三部加起来可凑个一万多人,以燕兵为主,调教多年,算是比较可靠的部队了。
    “就这么办吧。”李克用郁闷地说道:“瀛、涿、顺、檀兵出一万五千步骑。横冲军……罢了,横冲军不动。让吾儿落落率铁林军前往平州,各部皆归李存璋节制。”
    横冲军本来叫横冲都,李嗣源统率,编制五百,是重骑兵。后来扩充到一千骑,改为具装甲骑,军使是史俨。
    铁林军三千骑,不是具装甲骑,属于重骑兵,由李克用长子李落落亲领。
    这两支部队都是晋兵,本来是对付夏贼的,李克用左思右想,决定把重骑兵调走,具装甲骑留下。
    幽州城内还有不少轻甲骑兵,如李存贤的义儿军、李嗣本的先锋军、李嗣恩的突阵军、袁建丰的突骑军等,原本的编制都不大,千儿八百骑的样子,这些年都有所扩大。打下幽州,大概是李克用这些年最大的一桩成就了。
    “局面弄成这样,皆你二人之过!”吩咐完后,李克用越想越生气,差点挥舞马鞭揍盖寓、周德威二人。
    当然他并没有想过,当初做决定的其实是他自己。现在三方各怀鬼胎,僵在这里了,而且看起来幽州似乎是麻烦最大的一方,恼羞成怒之下,确实有点口不择言了。
    第021章 侥幸
    李克用的烦恼就是邵树德的快乐源泉。
    正在汝州整训武威军的他只稍稍了解了下燕北的局势,就又把精力投入到与武夫打交道中了。
    大势就这个样子,已经不需要他进行任何操作了,各路兵马按部就班打就对了。
    乾宁四年八月初,随着宋州城头竖起的降旗,铁林军、厅子都三万余人开进了城内。
    刺史为州兵所执,见到张归厚大骂不休。张归厚家人被屠,正自恼恨,直接斩杀此人。
    小报告被打到了汝州那边,邵树德下令将宋州刺史妻女赐予张归厚,并未怪罪。
    宋城一下,李唐宾又分兵三路,取周边各县。
    折宗本率威胜军主力二攻襄邑,试图从东南方威胁汴州。
    战局就是这个样子,随着休整完毕的生力军的投入,六七月份朱全忠努力营造出的虚幻安全感再度破灭,人陷入了越来越深沉的绝望之中,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在鼓舞士气。
    夏军投入重兵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济阴,朱珍心中颇为不安。
    “高判官,夏兵克宋州,将攻曹、单,我欲联郓、兖二镇共抗夏人,你怎么看?”祥和的村落之内,朱珍看着满是金黄的田间地头,兀自皱眉不已。
    “都头或需慎重一些。”宣武军节度判官、曹州行营都监高劭劝道:“朱瑾、朱威之辈只想让都头替他们顶在前面,并不会真心救援。”
    “昔年梁王攻郓州,兖、徐二镇并力救援。今夏人攻曹州,郓、兖二镇宁不救耶?”朱珍问道。
    这其实也是朱瑾的说辞。
    他遣使至曹州,邀朱珍一起对抗邵树德。三家拥有曹、单、郓、齐、兖、沂、海、密八州之地,濮州大部也掌控在手中,八万精兵、数百万人口,只要互相救援得力,邵树德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一如当年朱全忠打郓、兖、徐三镇时一样。
    但朱珍却不敢信任朱瑾、朱威,因为他们之前有过过节。再者,听闻朱瑄已秘密返回了郓镇,天知道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朱珍实在不敢信任他们。
    他心中早有定计,但也有所犹豫,因此还想听听高劭的看法。
    高劭是高骈侄子,父亲高泰曾当过黔中观察使。巢乱之时,高骈手握河南、河北诸道兵马,屯兵淮南却按兵不动,坐观天下局势。朝廷为了拉拢高骈,让年仅十四岁的高劭遥领华州刺史。光启年间,他又随王铎出镇滑州。王铎死后,投奔朱全忠,被表为亳州团练副使,几年后获得信任,升为幕府节度判官。
    他到朱珍身边,就是来当监军的。但朱珍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武夫,又岂是高劭可以控制的?高劭很知机,早早投靠,渐渐获得了信任。
    此时听朱珍询问,高劭毫不犹豫地说道:“朱公觉得夏兵如何?”
    “不比梁兵差。”朱珍实事求是地说道。
    “公手握突将、衙内二军两万众,然方经清洗,士气低落。若铁林军三万众攻来,公与之战,能胜否?”高劭又问道。
    “很难。”朱珍叹道。
    事实上朱全忠一直防着他呢。曹州行营步军由邓季筠统率,骑军由张存敬带领,朱珍也仅仅只有指挥权罢了。
    许州惨败之后,军心动荡,朱珍趁机袭杀了邓季筠,又对突将、衙内二军进行了一番血腥的清洗,这才勉强掌控住了部队——有一说一,也就是朱珍,换个人可能还完不成这种高难度的操作呢。
    但清洗的恶果也很明显。军心士气进一步低落,两万人怕是还没原本一万人能打,之前平定单州之乱就看出来了。
    至于捧日、捧圣二军,朱珍倒是能控制,军士们也比较听话,但他们以新兵为主,还当不得大用。
    “既如此,朱公何所疑耶?”高劭说道:“不如降夏王。树德性子宽厚,慷慨好施,投之尚可保富贵。”
    “现在没那么简单。”朱珍摇头。
    形势瞬息万变,之前的条件现在已经做不得数了。之前邵树德的使者愿意给荆南节度使的职位,但朱珍不乐意。因为他想回徐州老家,同时也觉得荆南的张琏、许存等人未必会奉命,因此始终不曾给出答复。
    可前几日夏人的武兴、固镇、定难三军进入宿州,开始进攻符离县。
    张廷范一手组建的严威军七千人在汴水之畔大败,举宿州而降。神威军九千人半路撤回徐州,张廷范邀杨行密入徐,淮军沿着泗水疾进,控制了徐州城。
    徐、宿都没了,还回什么老家!
    因此,朱珍现在愿意接受荆南节度使的职位了,但邵树德却不愿意给了。
    世事变幻之快,直给人一种眼花缭乱之感。
    “都头,其实还有机会。”高劭手捋胡须,眼神定定地看着朱珍,道:“不如……”
    “打住。”朱珍叹了口气,烦躁地踱了几步。
    换国朝初年那会,处于这种境地的人早降了。甚至唐军还没来,就已经暗中输诚,干脆得很。但朱珍不是国朝初年的武夫,而是末年的武夫,心气、看法以及社会风气完全不一样,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
    “现在才八月初,秋粮尚未开始收割,夏人粮草不足,我看他们也进攻乏力。”朱珍说道:“再等一等,还有时间。等到八月下旬,若李克用还没动静,又或者朱瑾他们还没打下濮州,就按高判官说的办。合该我命如此,没有就是没有。”
    高劭默然,对武夫的认识也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
    朱瑄明明已经完蛋了,却逗留魏博不走,最近更是悄然返回郓州。
    朱珍就两万人的本钱,还士气低落,居然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国朝特色武夫,唉,该说你们什么好呢?就没几个识时务的俊杰,怪不得这天下到处是割据藩镇,以至于局面无法收拾。
    ※※※※※※
    尧山之上,一场酒席刚刚散罢。
    刘鄩(xun)看着狼藉满地的现场,暗暗叹气。
    这帮放浪形骸的毛锥子,把大帅骗得五迷三道。再弄下去,大事都要被他们坏掉了。
    “大帅!”刘鄩躬身行礼。
    王师范努力睁大眼睛,见来人是幕府行军司马、淄州刺史刘鄩,顿时笑道:“原来是刘家二郎,哈哈,你来晚了,酒都被喝完了。”
    “大帅!”刘鄩加重了语气,有些恼意了。
    王师范见自己倚重的大将生气了,收敛了狂态,悻悻道:“你就是这般无趣,终日钻研战阵计谋,想得太多,人都快……”
    刘鄩看着王师范,不说话。
    “好了,好了。”王师范明智地闭嘴,问道:“二郎此来,必有要事,说吧。”
    “夏人已克宋州。”刘鄩道。
    “这不是早晚的事么?”王师范对此还是有心理准备的,问道:“他们下一步攻哪里?单州?徐州?还是曹州?”
    “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帅有无方略?”刘鄩说道:“眼看着邵树德已有席卷河南之势,大帅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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