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林军左厢数千步卒席地而坐,他们刚刚击败了城门冲出来的敌军,斩首七百余级。但敌人并未气馁,随时可能再度冲杀出来,他们还得严正以待。
    “来人!”邵树德突然喊道。
    得,最后一个谋士也被派出去了。朔方节度掌书记、著名隐形人卢嗣业上前,拱手道:“大王有何吩咐?”
    “你拟一份命令,将定难军给我调回来。再从河阳牧场拨马三万匹、广成泽牧场拨马两万匹,立刻办理。”邵树德下令道。
    河阳牧场的马迁移了一部分至汝州,剩下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这是连根拔起,将其全部调拨过来了。
    “大王,这么多马,怕是供给不了。”卢嗣业提醒道。
    “我自有办法。”邵树德不愿透露过多,说道:“你照办就是了。”
    “是。”卢嗣业定了定神,开始撰写牒文。
    他不爱说话,但内心什么都明白,而且长期参与机密,见识也不少。
    毫无疑问,大王又要冒险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之前冒险奇袭拿下郓州,本以为接下来可以顺顺利利。没想到敌人如此难缠,还真是小看他们了。
    卢嗣业有些忧虑,大王这是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太心急了。
    “将野利遇略给我喊来。”邵树德又道。
    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正在督促建造土台,闻言立刻赶至。
    “给我挑两千精兵,要会骑马。”邵树德低声说道。
    “会骑马的主要在左厢,就第一、第二指挥好了,大部分都会,咱们关北的老底子。”野利遇略不假思索道,末了,又惊讶地问道:“大王……”
    “你无需多问。”邵树德说道:“就左厢那两个指挥好了。如果有人不会骑马,从其他指挥挑人换,凑足四千人。再给我六个骑兵指挥。”
    “遵命,我这就去办。”野利遇略也不含糊,立刻应道。
    “先别急着走。”邵树德喊住了他,道:“明日我就北上郓州。我任命你为兖州招讨使,任城诸军,统归你指挥,不得有失。”
    “大王放心,宁可打呆仗,我也不会让这几万人马葬送了。”野利遇略回道。
    “好,去办吧!”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乾宁五年正月二十五日,邵树德亲自在任城东南的郊野上检阅即将随他北归的军士。
    突将军八千余人、衙内军四千余人、铁林军七千步骑外加银鞍直近八百骑,总计步骑两万出头。
    “突将军儿郎,可还记得年前旧事?”邵树德突然问道。
    众人有些懵,年前的事太多了,说的是哪件啊?
    邵树德也不尴尬,很自如地继续说道:“但随我行,带尔等博取富贵。”
    众人一听,兴奋了起来,大呼道:“突将在此!”
    “哈哈!都是好儿郎,此番若胜,我会给突将军儿郎们一个交代,尔等今后都有好前程、好去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有懂的人立刻明白了。军中有人传闻,夏王称帝后,左右铁林、武威、天雄、义从是四支禁军,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第五支禁军会怎么整编,如今看来,突将军竟然有机会?
    这可是翻身的大好机会啊!
    “突将来啦!”
    “突将在此!”
    “殿下带我等搏富贵去,等不及了。”
    众军纷纷鼓噪。
    “出发!”邵树德大手一挥,下令道。
    第071章 贪婪
    刘鄩抵达了原山一带,扎营立寨。
    这里地控数州,为通衢咽喉,甚为紧要。加之山脉纵横,不利骑兵驱逐,可以掩护他们的行军及后勤粮道,因此选择这里布防是非常有智慧的。
    他带来了步卒万人、骑兵五千,外加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一万多,总计接近三万兵马。
    战事来得又快又急,动员速度没跟上,到这会土团乡夫总共才征集了三四万人。
    幕府的意思是征集十万以上的土团兵,配合五万多衙军、外镇军作战,与夏贼拼死一搏。
    民间的车辆也在慢慢征缴,马车、驴车、骡车、牛车,通通征集起来,转运各类物资,输往前线。
    国朝初年,做不到这种组织度。
    但在藩镇割据时期,因为武夫掌权,各藩镇组织度大大提升。别的不说,光派人骑马至各地查看田亩情况,鞭打不好好种地或者任由土地荒芜的百姓,就不是一般政权能做到的,故史家在评论武夫治理藩镇时用了一句话:“得民情”。
    武夫政权的优点是比文官更掌握镇内实际情况,势力深入到藩镇的各个角落,控制力强,组织度高,凝聚力强。
    缺点是治理起来简单粗暴,严刑峻法,缴不上税时丝毫不会留情,便是士人门第,也逃不了税,不然武夫上门自取,到时候场面就难看了。
    刘鄩离了益都后,直接给各个大户下了命令,没几天,就陆陆续续有人运着粮过来了。也不用担心这负担全转嫁到了老百姓身上,因为乡间生活着很多武夫家庭,以及跟他们沾亲带故的农户,士绅、大族要是真欺上瞒下了,把本该自己负担的钱粮转嫁到他们身上,下场怕是不太妙。
    毕竟武夫们连节度使都敢杀,杀你一个士绅又咋了?
    说到底,还是得相忍为国。藩镇就是一个国家,有钱的多出些钱,没钱的去卖命换钱,大家凑合着一起过日子,别让外镇的武夫过来祸害咱们。他们劫掠起来,可不会像本镇武夫那么有分寸,可是啥都干得出来的。
    “刘都头,贼将契苾璋四处活动,劫掠于乡间,咱们是不是动一下?”淄青镇幕府行军司马王师鲁悄声问道:“贼军劫掠之时,一般分作十余股,有的甚至不足千人,咱们找准机会,以多打少,或许可以提振下士气。”
    王师鲁是王师范之弟,生在将校家庭,并非不通兵事。他指出的策略还是很有可行性的,直指飞龙军的死穴——粮食消耗大,需要不断分兵劫掠粮草,劫掠完毕后才能聚集起来。
    而为了提高筹集粮草的效率,一般而言越分散越好,有时候一支筹粮小分队的人数甚至只有几百人,这就有机会了——依托本地武夫熟悉地理的优势,提前埋伏,守株待兔,以多打少,取得战果。
    这其实是当年朱珍、氏叔琮使用的策略,效果不错,也造成了飞龙军奇高的人员损耗率:打了一年多,人换了三分之一到一半。
    “可。”刘鄩惜字如金:“但只许动用你带来的人马。”
    “好!”王师鲁兴冲冲地走了。
    他带过来三千军士,号“宅院军”,是他哥王师范亲自调拨的。王家兄弟几人,是真·兄友弟恭,关系确实比较亲密,王师鲁能有这待遇属实寻常。
    “对了。”王师鲁刚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某刚刚听闻朱全忠败了。”
    “怎么败的?”刘鄩一点不意外,问道。
    “坚锐军副使张筠率两千人出战,大败朱友诲,斩首千级。不过随后韩勍又带人找回了场子,败张筠,斩首数百。”王师鲁说道。
    “我知矣。”刘鄩说道:“韩勍是大将,他和王彦章二人应该掌握着朱全忠手下最能打的部队,但也不过寥寥数千之众罢了。这次在坚锐军那里漏了底,接下来谁都敢找他麻烦了。这会朱全忠应该已经丧失信心,要跑了。”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朱全忠光靠名字还是能吓住一些人的,但不能漏底。一漏,被人发现没想象中那么厉害,那么接下来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王师鲁匆匆走了,刘鄩又定下心来看地图。
    因为飞龙军的频繁活动,节度使王师范不让他离开青州,而是令其率部南下,在原山立寨,作为益都的外围屏障。
    青州城内还有一万多步骑,都是最近陆陆续续汇集过来的。征集土团乡夫的工作还在继续,到时候城内外有数万军队,基本就稳了。飞龙军再强,也没本事拿下青州,他们只能在野地里打转,以战养战,也就那样了。
    衙内都指挥使王师克率三万步骑西进,其中衙军、外镇军万余、土团乡夫万余,汇合齐州朱琼的兵马,占领了长清县,目前正沿着驿道西进,进至平阴故城一带,战事十分激烈。
    朱琼尚有军七千,又在齐州征兵一万,收复郓州的决心非常大。
    李仁欲的三千骑兵也从棣州南下了,刺史邵播奉王师鲁之命,领着五千步军倾巢而出,一起南下。
    这是打算彻底击败当面的蒲、许二镇兵马一万余人,兵围郓州——听闻坚锐军派了四千军士东行,这是增援过去了,但还是不满两万。
    总体部署没有什么问题,这时候就该尽最大力量,抢先击败一路,然后围攻尚在兖州不得寸进的邵贼。
    但隐忧还是有的。刘鄩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后方兵力抽调得太厉害了,若契苾璋绕过密州,突入登州、莱州,乡间会完全糜烂。
    “唉!”刘鄩叹了口气:“这仗若由我指挥,不能这么打啊。该用诱敌深入之计,可惜了。”
    ※※※※※※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撤。”新占的阳谷县城内,朱全忠将怀里的女人推开,下达了命令。
    正在饮宴的军校们闻言,感觉有点可惜。
    这才往魏博送了一批女人、财货,第二批才刚刚上路,大伙还没抢够呢,这就要撤了。
    不过大伙对梁王是信任的,连破东阿、阳谷,劫夺了大批妇人、钱粮,这都是梁王的功劳,该见好就收了。
    “殿下何急着现在就走?不过小败一场罢了,放心,最近几日,博州又要有人过来了,不下两千,都等着捞好处呢,怎能现在就走?”陈重大着舌头说道:“郓兵都被邵贼杀得差不多了,正好令我等快意。”
    朱全忠闻言笑了笑,道:“陈将军有所不知。邵贼心狠手辣,他围攻任城不下,定然要分兵北上,留降兵继续攻城,正好消耗。此人从不把我们外镇武人当人看,落到他手里,生不如死。呵,扯远了。邵贼分兵之后,精锐至郓州,定然要寻咱们晦气,铁林军之辈,颇为善战,咱们还是避一避锋芒比较好。”
    “这是什么话!”陈重还是舍不得女人、财货,只见他手一用力,怀中赤裸着上半身的妇人立刻痛呼。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哈哈大笑。
    “女人、财货什么时候没有?以后想抢,有的是机会。”朱全忠耐着性子说道:“虽说蒲、许兵被齐人压得无暇西顾,但濮州还有天兴军、寿张还有捧圣军,郓州城内还有数千人马,打下去希望也不大了,不如稳妥一点。”
    说到这里,朱全忠又有些动摇了。
    朱珍暗中遣使而来,表示愿意响应他的号召,据城而降,然后配合淄青、泰宁军大败邵贼,将夏人赶出郓州甚至濮州,并求一州刺史之职。
    朱珍是贪婪的,朱全忠很清楚,这个要求很合理。但他也不敢完全相信朱珍,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但怎么说呢,如今这个局势,他已经没有谨慎行事的空间了。若想尽快获得地盘,夺取混乱的郓州确实是最好的机会,很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
    错过了这次,可真不一定有下次。
    武夫的权力欲不断蛊惑着他,慢慢侵蚀他正常的判断,一时间竟然动摇了。
    陈重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梁王若领着咱们干了这一票,人人德之,交口称赞。以后就都是兄弟了,有事招呼一声,必有所报。”
    朱全忠沉吟良久,突然喊来了蒋玄晖,低声吩咐一番。
    蒋玄晖初听之时还连连点头,到了后面面如土色,但又不敢拒绝。
    “大王……”蒋玄晖可怜兮兮地说道。
    “事若成,许你幕府行军司马之职。将来打下更多地盘,州刺史也可当得。”朱全忠斥道:“这世间的富贵,有哪件是容易的?不冒险能得到?速去。”
    “遵命。”蒋玄晖有气无力地回道。
    刚在身边留了几个美貌妇人,结果又被派去寿张,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享用……
    随后,朱全忠又喊来了侄子朱友诲,密语一番。
    刚吃了败仗的朱友诲已经不太敢再与夏贼交手了,听到叔父交给他的任务,顿时喜上眉梢。叔父让王彦章带人配合他押运财货、妇人回博州,这个活轻松,既不用打仗,也是给自家这个团体的未来保留火种,好事。
    “陈将军既如此说,某也不好拂了兄弟们的美意。”朱全忠笑道:“再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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