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又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杀声,李君庆失魂落魄,久久不语。
    ※※※※※※
    李克用接到消息之时正在武安与李袭吉会面。
    武安是磁州属县,为太行山东麓重镇。
    战国时,秦军“军武安西”,“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以逼邯郸。
    国朝平泽潞叛乱,李德裕亦建议“把断武安”,绝泽潞山东军粮——泽潞五州,位于河北平原上的邢洺磁三州很显然是主要产粮基地。
    从涉县东北行百余里,出太行山,即可至武安,再至邯郸。
    李袭吉督人输送了一批器械至武安,然后把一批新募的军士家属带回河东。
    很显然,主仆二人都没想到夏军这么快就发动了攻势,且进展神速,一下子有些慌神。
    李袭吉无法责怪主公。
    事实上他很早就提出坚壁清野之策了,认为邢洺磁三州孤悬山东,与泽潞交通不便,沟通困难,若还留恋不舍,早晚要吃大亏。
    晋王虽然心底认可这一点,但面上终究无法舍弃。时至今日,也就通过募兵的方式,迁移了三万余户邢洺磁百姓至河东,分发土地,令其耕作。
    昨日迁走的这一批五千余户邢洺磁百姓,竟然已是山东三州坚壁清野的最后成果。
    对此,李袭吉还能说什么?无法可说!
    “五营新军,好生操练。我早晚带着他们打回邢州。”李克用勉强一笑,说道。
    李袭吉长叹一声。
    晋王这是已经默认,邢洺磁早晚守不住了么?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前后左中右五营新军,还在忻代操练。去年已有三万余人,一年过去了,这会有四万多。加上这批新募的,差不多有五万出头了。
    这些兵,以邢洺磁三州百姓为主,辅以内迁蕃部丁壮。组建的目的,就是为了补充激烈战争的消耗。眼下看来,消耗越来越快,五万新军却还来不及派上用场,最早的一批训练也不过一年三个月,当个补充兵都够呛,别说成建制拉出来野战了。
    “大王,若事不可为,便撤了吧。”李袭吉劝道:“魏博靠不住的,指望他们出兵扭转局势,纯属……”
    有些难听的话李袭吉不想讲,但意思很明确。磁州涌入了这么多夏兵,甚至就连洺州都开进了数千步骑,继续犹豫下去,邯郸的五院军肯定跑不掉了,滏口镇的厅前黄甲军也危险。至于侍卫金枪直,已经失去了消息,多半不乐观。
    “我已调契丹直南下,这会已至定州。义儿、横冲、契丹直皆骑军,尚有一战之力。”李克用说道。
    “大王!”李袭吉立刻起身,急道:“邢州,死地也!往里面添多少兵,都是有去无回。”
    李克用闻言大怒,独眼狠狠盯着李袭吉。
    李袭吉毫不畏惧,与他对视。
    “你先回潞州,这边我自有主张。”李克用扭过头去,说道。
    “大王,你既已遣兵把守好磁潞要隘,说明——”
    “够了,够了啊!”李克用怒道。
    李袭吉叹了口气,拱手行礼,默默离去。
    他方才也是口不择言,揭破了李克用心底见不得人的畏惧、担忧,惹得自家主公大怒。他明白,这会说什么都不合适。对晋王,得顺着毛捋,在他心火大盛的时候直言进谏,不是什么好选择。
    或许,得再吃一两个败仗,晋王才能彻底清醒过来,舍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第048章 豪气
    滏水北岸,随着一支军队的到来,数万军士齐声大呼,几乎将磁州城内房屋的瓦片震落下来。
    飞熊军来了!
    战场进展如此顺利,坐镇安阳的邵树德果断投入了预备队:飞熊、银枪二军。
    现在安阳城内,只有银鞍直两千人、三千余州兵及数千郑州土团乡夫,看看魏博武人能不能突破天雄军右厢的阻拦,打得邵某人单骑走免,一举扭转战局。
    短期来看是不可能了,因为他们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还没有任何动作。
    飞熊军在进入河北时特地全副武装。骑士们穿上了厚实的盔甲,夹着粗长的马槊,由辅兵牵着战马,从阵前慢慢走过。
    飞熊军的卖相是绝赞的,对士气的鼓舞作用也相当明显。在他们的加持作用之下,各路围城兵马奋勇拼杀,再加上晋人自己的助攻,进展相当不小——磁州南城墙年久失修,战了几日,已有多处破损,其中最大得一处豁口长达数丈。
    晋人拉来了许多砖石、门板、杂物堵塞豁口,夏兵舍生忘死,奋勇前冲,双方在此展开了激烈争夺。
    银枪军还在渡河,声势甚至比飞熊军还要大。
    他们不会在滏阳多做停留,补给完毕之后,会立刻西行,目标是驻守这里的厅前黄甲军石君立部。
    武威军一部前天就抵达此处,整整四千步卒、一千骑兵,攻寨不克,顺势扎下营来。
    昨日,李克用亲率义儿、横冲二军抵达滏口,与厅前黄甲军里应外合,击败武威军。银枪军八千余骑就是去增援滏口战场的,飞熊军后面也要增援过去,挡住李克用,给滏阳这边创造机会。
    磁州,确实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卢怀忠下了高台,亲自抵达一线,指挥督战。
    亲将手提重剑,立于身后,剑刃之上不断有鲜血滴下。
    此人名叫邵神剑,刚刚上任一年。他是魏州人,早年被梁军俘虏,然后在梁军里面干,后来又被夏军俘虏,作为补充兵补到了武威军内。因为使得一手好重剑,积功升了上来。在卢怀忠上一任亲将因为河中军乱而不慎身死之后,邵神剑便顶了上来,统领两百卢氏亲兵。
    按照常理来说,亲兵最主要的工作是保护主将安全。但在卢怀忠这里,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督战。
    数日以来,邵神剑已经记不得自己砍了多少人头了。回想起十年前在魏博军中得经历,几乎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感。
    大将如此砍杀作战不力的军校、士卒,也就梁军、夏军做得来。宪宗年间的神策军也能做到,但如果是在其他藩镇,这么做就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了,不能随便杀的,得找机会。
    又一波军士在敌人居高临下的箭雨之下溃了下来。
    一千人冲上去,回来只剩一半,十将卢道符浑身是血,甲上还插着两支箭。
    “叔父……”卢道符嗫嚅道。
    “斩了!”卢怀忠眼都不眨,下令道。
    邵神剑提起重剑,就要斩下。
    “叔父!”卢道符擦了擦脸上的血,道:“侄再冲一下,纵死不恨。”
    卢怀忠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侄儿,他决定再给一次机会,道:“许你戴罪立功。”
    邵神剑将重剑轻轻放下。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豁口争夺战的时候,晋军已经快坚持不住了,但因为两侧城墙之上箭如雨下,夏军三面受到攻击,伤亡惨重,吃不住劲退了下来,还是十将卢道符带头。
    两军相争,拼的就是一口气。
    这种关键厮杀,换别的地方,退回来可能没啥,主将也不会过于苛责。但梁军、夏军不允许,邵神剑两边都混过,再清楚不过了。
    昔年朱全忠甚至更残酷,拔队斩杀得人头滚滚,逼迫武人们奋勇向前,死不后退。
    严酷的军纪之下,是丰厚的赏赐。
    女人、财货、宅邸、官位,从上到下赏得都很痛快。军中甚至有传说,夏王都不得不割爱赏了几个美姬给勇士。
    好处,是要拿命来换的。
    卢道符稍稍包扎了下,便带着那五百溃兵在阵前整队。卢怀忠又给他调了两个营得步卒一千人,凑了一千五百。
    战鼓擂响,三营步卒先慢走,然后小步快跑,直冲豁口而去。
    东西两侧城墙上下,战斗也进行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唯有北侧相对较为平静。
    “杀!”卢道符一马当先,领头冲了上去。
    短短一小会,晋军又在豁口处垒了几块门板。但这挡不住搏命的武人,双方长枪重剑战做一团,杀了个人仰马翻。
    卢怀忠在阵前慢慢踱着步子。
    很显然,他的内心不像表现得那样平静。北上围攻的第一座大城,不能拖延太长时间,不能付出太大伤亡,必须速战速决。
    新一波一千五百步卒已经冲到了豁口之上。
    晋军拼了命地抵挡,两侧城墙之上依旧箭如雨下,但这次没人敢退了,死也要死在城内。
    “冲进去了!”邵神剑轻声说了一句。
    卢怀忠停下脚步,定睛望去。
    确实,武威军的将士们已经翻越豁口处的障碍物,冲进了城内。
    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越过障碍物之后,队形散乱,人人带伤,如果前面有列阵等待他们的晋军预备队,那么一个都活不下来。
    气力大衰的散兵游勇,面对养精蓄锐的结阵甲士,是没有丝毫胜算的。
    豁口外的夏兵还在往里面冲。
    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被箭射倒,但都杀红眼了,没人在乎下一刻是死是活,他们的眼中只有敌人,要在临死前将敌人砍翻在地,撕得粉碎!
    “突将军右厢第三指挥,上!”卢怀忠下令道。
    命令一下,又是两千武士,扛着大盾,手持长槊、步弓、长柯斧,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突将军右厢第四指挥的武人们上前,披完甲后席地而坐,等待出击。
    他们面容严肃,但又不是那种害怕的表情,而是一种见惯生死后的麻木、淡然。
    吃这碗饭的,平时拿钱拿得那么爽快,就该有这种觉悟。
    一刻钟后,第四指挥的人也出发了。
    此时城头上的箭雨慢慢稀落了下来。很显然,一部分人弃了步弓,下城厮杀去了。
    豁口处早就见不到晋兵的身影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衣武士,如潮水般向内涌去。
    卢怀忠已经坐了下来。无需多问,战线说明了一切。
    厮杀一直持续到了午后。未时二刻,城内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鼓噪,城头上的晋军将旗被斩落,缓缓飘向地面。
    卢怀忠霍然起身。
    “都头,听,将士们在欢呼呢。”邵神剑喜滋滋地说道。
    卢怀忠面露笑容,缓缓点头。
    不一会儿,一名传令兵从城内奔出,低声说了几句。
    邵神剑脸色一收,匆匆靠近卢怀忠,道:“都头,卢十将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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