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北衙枢密院枢密承旨杜洪立刻出列,应道。
    “听闻杜卿镇鄂之时,清查隐户,招亡流散,七县之地大安,户口几达十万之众。”邵树德说道:“以你观之,北人可能适应水乡泽国?”
    “陛下,鄂州七县在天宝八年时有几近两万户、八万四千余口。前唐大顺年间,虽经战乱,但户口已达十万。这十万口,大多是河南人。原本的鄂州百姓——”说到这里,杜洪叹息了一声,道:“都让巢贼、蔡贼祸害得差不多啦。”
    “岳州有多少人?”
    “岳州五县,在邓家兄弟控制之中,臣实不知也。”杜洪虽然是鄂岳节度使,但其实是个盟主,他并没有撒谎,是真不知道。
    “臣估摸着,五六万人还是有的。”杜洪又道:“邓进思之时,曾大力清查隐户,又征讨水匪江贼,编户蛮獠,户口有所恢复,但应不会超过六万。”
    邵树德哑然失笑。
    邓进思本来就是贼匪出身,当了刺史后却大力剿匪,这可真是屁股决定脑袋。而且他剿的匪,也未必是真匪。乱世之中,很多百姓结寨自保,朝廷是没法控制这些人力的,也没法上户口。邓进思将其剿灭,确实可以获得不少人口。
    不过,鄂、岳两地的人口是真的离谱。
    后世明朝那会,湖广熟天下足的名声如雷贯耳。即便这会尚未得到有效开发,但从武汉到岳阳这一片,只有十万人口,这假得有点冒泡了——当然或许不假,编户人口确实只有十余万,但蛮獠、流民却没有好好统计也是真的。
    朝廷在南方的控制力,真的很成问题。
    折宗本把家安在了鄂州,对于地方政务也毫无兴趣,至今连户口、田亩都没有好好清查,其实是有点失职的。
    “朕曾答应赵匡凝,为其攻灭岳州邓氏。”邵树德说道:“也罢,汉东战事暂停。令折宗本回师鄂州,稍事休整,然后攻拔岳州。魏博那边,诸军轮换,镇之以静。河南夏收之后,征集夫子调拨粮草,输往——湖北道。”
    湖北道曾经是推行政区改革时第一个拿来说事的,但至今也没筹备完毕,动作确实慢了。
    “中书拟诏吧,朕要设湖北道,暂辖鄂、岳、郢、复、安、黄、蕲七州,治鄂州。”邵树德说道:“任强全胜为湖北道巡抚使,为朕掌控大局。折从古为都指挥使,组建诸州兵。”
    强全胜曾经是供军使,在李延龄离任之后,把供军使衙门打理得不错。
    在文人面前,他是武人。在武人之中,他是文人。本身又是元从老将,虽说能力一般,但胜在忠诚,出任湖北道巡抚使正合适。
    折从古是折家的人,原邓州刺史,现黄州刺史。军事能力其实很不错,在折宗本帐下屡建功勋。但成也折家,败也折家,折从古至今没有跳出折家军这个小池塘,纵有天大本事也耽误了。
    不过也别觉得他傻。
    很多人都隐隐猜到,折从古是盯着威胜军呢。这支部队经年征战,目前还有两万七千步骑,其实是很大的本钱了。他可能是期望折宗本故去之后,能够接任威胜军军使,掌控这支部队。
    邵树德已经接到过好几次小报告了,对他的小心思一清二楚。
    这次让折从古担任湖北道都指挥使,就是一次打碎他梦想的任命,敲打的意味十分明显: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好好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那就还是自己人,还是可以信任的。
    中书省的官员立刻开始拟旨,门下省官员当场审核,邵树德批注,然后便发出去了。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效率极高。
    延英问对这种召集各主要部门负责人及涉及到的有司官员的高层会议,当真开得很爽。但这种类似军机处的机构是不合规的,是严重侵犯宰相权力,不能多开,不能常设。邵树德也没兴趣常设,人太累,揽过来的权力过多,需要批阅的奏折太多,做出的决策还不一定符合实际情况,毕竟你不是专业的,把握住大方向就可以了。
    “不知不觉,讨论的议题完全偏了。”邵树德搁下毛笔,笑道:“朕决定往湖北道移民三万户,其中两万户出自魏博诸州,一万户来自关西,诸位觉得如何?”
    “陛下,在攻灭岳州邓氏之后,或可将威胜军北调,换一支禁军南下屯驻。”陈诚补充道:“折枢密为国征战多年,也该回洛阳过清闲富贵日子了。”
    此言一出,人人侧目,陈诚毫无所觉。
    “可。”邵树德说道:“此事枢密院议一议,报予我知。”
    这是一锤定音了。
    圣人都同意了,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纷纷说道:“陛下圣明。”
    “便到这里吧。”邵树德说道:“午后继续议事,安东府、青唐那边,更为棘手,须得从长计议。”
    第020章 一条道走到黑
    一连几天都在开会讨论移民问题。很显然,这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朝廷的重心。
    邵树德抽空见了下入京陛见的梁怀瑾。
    “魏州之战,梁将军是有大功的。”芬芳殿内,邵树德让他坐下,和蔼地说道。
    “此事有赖陛下天威,否则也成不了。”梁怀瑾恭谨地说道:“罪将只是不忍见到魏博衙兵倒行逆施,百姓生灵涂炭,故出首自降。”
    说到这里,还唏嘘了两下,似乎在为魏博百姓的多灾多难而叹息。
    “梁将军能这么想,可真是魏博百姓的造化。”邵树德笑道:“而今正是用人之际,朕还需要梁将军这等人才多多出力。”
    梁怀瑾一听,立刻起身,拜倒在地,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臣敢不尽心竭力!”
    “梁卿起身吧。”邵树德双手虚扶,道。
    内侍丘思廉走了过去,将梁怀瑾扶起,轻声道:“陛下自起兵以来,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梁将军有大功,自然是要厚赏的。”
    梁怀瑾听懂了暗示,感激地看了一眼丘思廉,暗自寻思以后要与丘宫监多结交结交。
    “鄯州刘才刚刚殁于任上。”邵树德突然站起身,说道。
    刘才是鄯州刺史,上任不到三个月,就死了。死在山沟沟里,浑身有七八处刀伤,与他一同出行的还有数十官佐、州兵,都死了,尸体都没掩埋,全扔在山谷中。
    刺史没回来,州里面当然要寻找了。一开始没找着,后来甚至通知了当地驻军——一万名灵州院在训士卒。
    驻军派了三千骑卒,协助州军寻找,最后在龙支县的某条偏僻山谷中找着了。虽然已被狐狼啃食了部分,但仔细一看,明显死于刀箭。再考虑到刺史是去催缴贡赋的,事情就很明了了:这是遭到了伏杀,属于对新朝的严重挑衅。
    消息报到洛阳之后,政事堂进行了紧急磋商。
    刺史遇害,这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事情了。更何况鄯州刺史一般还兼任团练使、都部落使,级别不低,这就更严重了。
    宰臣们一致认为,不管这中间有没有贪赃枉法——老实说,前唐的边地将官欺压蕃人部落挺频繁的,很多时候属于没事找事,已经成习惯了,核心原因可能还是和考核制度有关。
    与很多朝代地方出现叛乱,州官的考核就要降低,以维稳为主不太一样。自隋唐以来,考核制度就相当畸形,地方上出现变乱不要紧,镇压不了才是你的无能,只要将事情平下,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在上司眼里你就是个能臣。
    我们不评判这种认知是不是很奇怪,但就说这个风气,大夏其实也是一个鸟样。刘才身上多半有事,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了,这会要做的是维护朝廷威严,消灭敢于反抗的叛乱分子,不论是非曲直如何。
    鄯州没有权力调动当地驻军,鄯州州军指挥使倒是有极大的权限,可以出兵征讨,但他们不过三千余人,实力不足。于是只能一路报到河州和洛阳,请上级处置。
    “青唐吐蕃不老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邵树德说道:“以前就对朝廷征调丁壮不满,现在又对征收贡赋不满,叛乱也不是一次两次。朕想了想,他们不信任朝廷,陇右道、鄯州也防着他们,久而久之,离心离德。”
    “昔日朕主要在中原征讨,对河陇诸蕃部以姑息为主。只要按时交纳贡赋、服纳兵役,余事一概不管。”邵树德又道:“其实青唐吐蕃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令朕意外了。”
    邵树德走到墙边,那里挂了一副地图,名曰“江山万里图”。
    “鄯州只辖三县,湟水河谷更是只有两县。”邵树德说道:“然军镇颇多,临蕃、安人、威戎、绥戎、白水、积石、河源、鱼海等十余镇,前唐之时多有军屯。鄯州屡次奏报,请置县设官,移民屯垦。”
    唐天宝年间,中原在湟水谷地的扩张达到极限,但只是军事意义上,民政远远没有跟上,最多时也不过两万余口编户之民,还不如邵大帅那会呢。
    百姓不足,就需要长途转运粮草,这个成本自然是十分巨大的。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唐廷在内地招募长征健儿、调发府兵屯田。
    额外多说一句,高宗年间调发府兵去青唐屯田、打仗,是造成府兵制败坏的重要原因。离家数千里打仗,大部分花费自己承担,还一去就是好多年,这极大加速了府兵的破产,使得府兵制最终败坏。
    是的,这就是府兵的重大缺陷。
    最好不要让他们离家太远。
    最好不要频繁征发。
    最好不要长期出征。
    做不到这三点,府兵就会慢慢破产,最终逃亡、厌战。
    他们不是职业武夫,全天候、长时期、高频率作战是他们所难以承受的。更别提离家万里去给朝廷军屯了,这不是扯淡是什么?
    黑齿常之、哥舒翰在青唐屯田,亩收两斛,几乎是内地的两倍,甚至在关中大饥之时,还能反过来支援朝廷粮食,听起来十分美好,但背后是府兵“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家中的庐舍破败不堪,田地荒芜无比,这要是能长期维持下去就有鬼了。
    “朕思来想去,湟水河谷这么好的地方,不做点什么太可惜了。”邵树德说道:“朕已给枢密院下旨,调铁骑、定难二军西行,镇压青唐吐蕃。所获俘虏,迁往中原。魏博百姓,则迁往青唐。”
    他转身看着梁怀瑾,说道:“朕不在乎骂名,想做就做。此事——已经定下了。”
    将蕃人迁往内地定居分田,蕃人农奴自然欢天喜地,不但有财产了,还有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把汉人丢往边疆开荒,不但容易死,环境也很恶劣。这就是邵树德所说的“骂名”。
    湟水谷地在未来也许会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农牧业重地,在古典时代的生活也不会多差。但那是未来,眼前这一两代人,注定是要被牺牲的。
    做这种事,说不定就要被人骂。
    “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要事。”邵树德坐回了龙椅,说道。
    “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梁怀瑾说道。
    “没那么严重。”邵树德笑了笑,问道:“梁卿在魏博为将多年,梁氏也是世代将门,不知可有信得过的亲随部曲?”
    “确实有一些。”梁怀瑾本来想说没有的,但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圣人也是老行伍了,从底层一路拼杀出来的,对军中的事儿门清,糊弄不住的,只能实话实说了。
    “多少人?可靠吗?”邵树德问道。
    梁怀瑾回道:“臣是博州人,去清平、博平两县,招募个千余可靠部曲没问题。”
    邵树德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在博州清平、博平两县有巨大影响力的地方土族。因为出身将门,本人也有些能力,慢慢走进了藩镇核心权力圈子。梁氏,在博州的能量应该不小。
    “博州刚刚请降。”邵树德说道:“若降兵中有你信得过的,可亲自挑选,立时释放。部曲之事,你再招募一番,朕给你五千军额,自成一军,就叫青唐镇军第一镇。”
    “青唐?”梁怀瑾若有所思。
    “怎么?不愿意去?”邵树德讶道。
    “臣是欣喜。”梁怀瑾笑道:“能为大夏建功,求之不得也。”
    虽然天下皆传大夏圣人宽厚仁德,但梁怀瑾更愿意相信他“面善心黑”的说法。被他玩死的人不知凡几,也就表面功夫做得好罢了。
    “朕许你任人唯亲,带过去的五千兵,一定要可靠。”邵树德说道:“替朕看着些魏博移民。”
    梁怀瑾一下子豁然开朗,前后都串起来了。
    许他任人唯亲,意思就是以梁氏宗族和姻亲为骨干,再招募一部分乡党、亲友入军,确保这支部队听话。
    梁怀瑾知道自己在魏博的名声黑得发亮,臭不可闻,不知道多少人将魏博城破的锅扣在他头上,又不知有多少人将亲友死难的责任推在他身上。魏博百姓又千里迢迢流放青唐,心里的怨气怕是要直冲天际,待见到他之后,怕不是要食其血肉、挫骨扬灰。
    连带着这个什么青唐第一镇也要被恨上,毕竟都是梁氏走狗、党羽么。
    可想而知,双方之间的对立情绪会非常严重。一旦酿出些什么事端,镇压起来,只要动了手,就更回不到从前了。
    真他妈面善心黑!梁怀瑾心中哀叹。
    “放心,朕不会亏待尔等。”邵树德观察了下梁怀瑾的表情,笑道:“青唐镇军先来洛阳,人赐钱五缗、绢十匹。至州后,另有屋宅、土地、牛羊、仆婢相赐。若立下功劳,可优先选入禁军,或至洛阳为官,朕说到做到。”
    “陛下如此隆遇,臣感激涕零,实不知说什么好。”梁怀瑾哽咽道。
    “好好做。”邵树德走了过来,拉住梁怀瑾的手,道:“康俗坊张说宅,朕已遣人修葺一新,挂上了高唐县公的匾额,赐予梁卿。府中另有美姬数人,皆赐予卿了。”
    张说是前唐名臣、燕国公,他的宅邸自然非常不错,至少规模是不小的。此外,邵树德还明确表示授予梁怀瑾高唐县公的爵位,确实是厚遇了。
    “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梁怀瑾拜倒在地。
    他已在心中默默物色人选,哪个宗亲弓马娴熟,哪个侄儿、外甥武艺出众,哪几个过命之交愿意跟他去青唐……
    没办法了,事已至此,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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