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贼胜之不武!”李克用一掌拍在桌上,神色间愤怒不已。
    仔细看看,似乎还有点羞怒的意味。
    是啊,被自己的义弟耍得结结实实,败得稀里糊涂,不恼羞成怒才怪!
    手下一帮谋士也都是饭桶,就没人想到夏贼会渡海偷袭吗?明明他们已经在经营辽南了,听契丹人说,声势还不小。
    这都想不到,不是饭桶是什么?
    “夫君,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刘氏走了过来,替他理了理衣袖,轻声劝道:“局势若此,夫复何言?咱们的根基是哪里?河东。”
    诚然,幽州也很重要。但对晋军而言,河东是正儿八经的根本之地。这不是说他们不想救幽州,而是总有个轻重之分。
    “落落能守住幽州吗?”李克用抓住刘氏的手,问道。
    刘氏叹了口气。夫君能这么问,其实已经动摇了。
    “夫君,不管落落能不能守住。沧州城外的大军,却已经军心浮动,归心似箭了。”刘氏说道:“该令他们撤军了。”
    “他们走了,卢彦威怎么办?”李克用问道。
    “退入瀛洲。”刘氏回道:“瀛莫二州户口不下百万,养卢彦威的残兵败将不成问题。有他们在,夏人即便占领沧景,短期内也稳定不了局面。”
    “但最终还是能镇压不从,稳定下来的。”李克用说道。
    刘氏笑了,伸手抚了抚夫君的面庞,道:“事在人为,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又当我是三岁小儿。”李克用羞怒道。
    刘氏噗嗤一笑,然后正色道:“夫君,吃了败仗,哪还能这要那要的?尽可能挽回损失,为将来持久作战考虑,才是正道啊。”
    李克用沉默不已。失了沧景,河北局势大坏,哪还有什么持久作战。
    不过夫人说的也没错,挽回损失更要紧。现下还是先顾着幽州吧,别想太多。再拖下去,沧州城外的燕兵直接给你哗变,也不是不可能。
    刘氏耐心地等着。该说的话都说了,夫君也一把年纪了,这些年屡受挫折,已经知道什么叫形势比人强。该认输的时候就得认输,没什么丢人的。
    果然,在思考良久之后,李克用最终还是痛苦地叹了口气,道:“又败了啊……”
    刘氏拉住他的手,无声地安慰。
    “撤吧,都撤吧。”李克用无奈道:“令李存璋退回幽州,便宜行事。再遣使至镇州,请赵王再派些兵马,协助他们撤退。卢彦威么,随他去哪。去幽州也好,投靠王镕也罢,随他意,我管不了太多。如此安排,夫人觉得如何?”
    “夫君安排得挺周到,妾没什么好多说的。”刘氏说道。
    “磁州那边,由亚子全权统领各部兵马。”
    “各军撤回之后,稍事休整。过些时日,便北上幽州。”
    “如果有余裕,再一起解决了安敬思那个逆子。”
    李克用说这些时,刘氏都没有打断。
    在她看来,这都是细枝末节了。她只要劝着夫君在大的节点上做出最有利于河东的选择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干涉。更何况她没有到一线厮杀过,没有亲自指挥过大军征战,这些专业的事情,还是留给男人们来办为好。
    “经此一战,王镕会不会投了夏人?”李克用突然想起这事,问道。
    成德还是颇具实力的。别的不说,光那规模庞大的马匹保有量,就是海量的财富,也是征战所必须的物资。
    刘氏皱眉想了想后,道:“赵王性子软弱,或可能灰心失望。夫君还需派个能说会道之人,说以利害,多多鼓劲。”
    李克用仔细思考起了人选。
    “当然夫君也不必太过忧心。”刘氏又说道:“成德、易定二镇,即便节帅想降,武夫们也不答应,与沧景完全是两回事。”
    这是把沧景列为河北最弱藩镇了,事实上也差不多。打仗未必最弱,但意志品质确实弱得可以。简而言之,不够死硬。
    “邵贼会不会趁势进攻成德?”李克用问道。
    “夫君,还是多多担心幽州吧。”刘氏说道:“若易位而处,你会攻哪里?”
    李克用点了点头,道:“便依夫人之言。”
    “其实——”刘氏又道:“听闻淮南杨行密已与钱镠罢兵休战。如果他们能大举北上,还是能牵扯夏人不少兵力的。或可想想办法,派遣使者穿过夏境,联络杨吴。”
    “杨行密这人,又能有多大出息!”李克用不屑地说道。
    其实若刘氏不提醒,他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而在历史上,其实是杨行密派遣使者,扮做行商穿越河南,还给他作了一幅画。可见杨行密身处淮南,却关心北方战事。战斗力咋样先不说,格局确实比李克用强不少。
    “但杨行密位置好啊。”刘氏笑道:“他若大举袭扰夏人空虚的后方,可比夫君在河北摆开数万大军有效多了。杨行密这人还是有点眼光的,他刚刚诛除了田覠、安仁义,消除了内部隐患,钱镠又被其击败,或可腾出手来北顾。”
    “那就派人吧。”李克用无所谓地说道。
    反正也就试一试,杨行密答不答应都无妨。如今他最关心的,还是幽州局势。
    第032章 李遁
    李克用做出决定后,撤军的命令很快下达至各部。
    十月初一夜,李存璋亲自带着瀛、莫、蓟、平四州州兵及土团乡夫万余人出营,猛攻夏军营寨。
    临战之前,李存璋把抢来的财物尽皆发下,又亲自鼓舞了一番士气。随后,他带着亲兵亲自督战,有作战不力、逡巡不进者,立斩。
    因此,晋军一时间倒也勉力提振起了士气,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
    “你速领兵,在清池、长芦之间觅地设伏。夏人若追击,定然轻兵疾进,到时叫他们吃个大亏。”李存璋一把拉住李嗣本,压低了声音,秘密嘱咐道。
    夏人要追击,必然面临穿不穿甲的问题。甲分铁甲、皮甲、布甲(防护力聊胜于无,也可以说是无甲)三类,无论是铁甲还是皮甲,都很妨碍行动,你穿不穿?
    不穿,轻兵疾进的话,老子给你准备了部队阻截。李嗣本就是去干这事的。
    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战斗还在继续进行着。
    夏人夜间遇袭,没有慌张,应对有度,甚至大部分人都没有起身,只有守夜军士在厮杀,援应军士起身,席地而坐,做好支援的准备。
    李存璋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攻下夏人的营寨。他们连绵十余里,兵力雄厚,要想破之,只能制造混乱,即破其一营,然后放火、擂鼓、呼喊,派出骑兵四处射箭,如此才有可能。而且,古来还真有不少这种战例,并且都成就了某些名将的辉煌战绩,大书特书。
    不过李存璋试了一下之后,就发现没戏。
    夏人的应对十分专业,值夜军士正常战斗,援应军士待在营房、帐篷内席地而坐,做好准备。其他人接着睡觉,大声喧哗传播恐惧、未得军令四处走动者,乱箭射杀,杀人者有功无罪。
    这支军队,不可能让你制造混乱捡便宜。
    “遵命。”李嗣本似是早有所料,领命而去。
    李存璋又想了想,召来亲将,道:“你去大营内,将所有骑兵都征集起来,准备反冲击。不要管夏贼的骑兵,就盯着他们的步卒。”
    “留守,我若走了,这边……”亲将迟疑道。
    “我还死不了。”李存璋斥了一句,道:“速去办理。”
    “遵命。”亲将匆匆而去。
    李存璋继续盯着前方的战场。
    攻势仍然很猛烈,但他知道,这是无法持久的。被财货激发起来的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有军法威慑,也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但他无所谓了,只要吸引住夏人的注意力,牺牲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州兵土团嘛,死就死了,能怎样?只要把精兵带回去,幽州还在手里,重建这些地方武力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精兵强将带不带得走,那就尽人事听天命了。撤退尤其考验将领的水平,有人全师而还,有人全军覆没,反正他已经尽力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安排了,下面就交给老天爷来裁决。
    基本上来看,李存璋还是有些信心的。当然,战场风云变幻,谁都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对于损失,他也有心理准备,一切全看赌这一把的结果了。
    ※※※※※※
    营地内人头攒动,但说话的人却很少。偶有几个出声喧哗,也很快遭到军官呵斥,不得不闭嘴。
    所有人的脸色都十分复杂。新兵一脸兴奋,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各种东西,包括抢来的财货。老兵则神色凝重,他们舍弃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只带了值钱的细软。
    当然,还有保命的武器。
    沉重的甲胄可以带一些,用大车装上。长枪也置于车上,这些都是非常影响赶路的东西。
    去掉这些,刀剑、弓矢就非常重要了,因为这是他们在遭遇敌人追杀时,仅有的能够反击的装备——如果他们来不及披甲、取长枪的话。
    营门已经打开,部分军士率先出营。辅兵们赶着大车,装载着粮食、器械、财货等各类物资,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不敢举火,只能凭借着最近两个月驻扎时摸熟的山川地理,悄悄上路。
    第一批人走后,便是第二批。所有人都很沉默,闷头赶路。
    而这只是第一处营地。
    五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只有一座营寨,事实上总共有七八处。这还算少的,有时候甚至能有十余处,完全看当地地形如何。一般人们提到的五万大军营地,其实只是主帅所处的最大一处营寨罢了。
    今夜,大部分营寨都收到了撤军的命令,还有一部分与夏人犬牙交错、相隔较近的营地,则完全没有收到消息。
    很显然,他们被放弃了,一如此刻正在反攻夏军营寨的那部分州兵土团。
    战场,就是如此冰冷残酷。
    大军默默走着,李嗣恩把马儿交给亲兵牵着,最后回望了一眼南边。
    鼓声从未停歇过,杀声响彻夜空,激战仍在继续。
    可怜人啊!他叹了口气。他同情那些人,但也仅此而已。人都是自私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这种事,从古至今就没有停止上演过。
    “唏律律!”马儿突然奋起扬蹄,大声嘶鸣。
    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李嗣恩皱起眉头,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他似乎都能看到将士们脸上紧张的表情。
    辅兵很快安抚好了马匹,大军继续前行。
    李嗣恩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旋又松开。
    就这副紧张的模样,即便逃得了今日。明日夏人一路追杀过来,怎么抵挡?
    远处又想起了马儿的嘶鸣声。
    李嗣恩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做关注。他知道,那是双方游骑、斥候之类在交手。
    游骑之间的战斗,从一开始就存在着。
    他们厮杀的意义,便在于不让对方靠近己方大营窥探,因此布置是前轻后重,即越靠近本方大营,游骑越多,力量越强,反复驱赶、厮杀对方的探子,遮蔽己方的动静。
    前唐太宗李世民就喜欢带着少数游骑前去查探敌方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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