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怀疑,李克用是不是已经死了,河东势力土崩瓦解。承天军镇将李承约急着投靠新主,引夏兵入河东,抢占晋阳。
    转念一想,邵树德似乎不需要搞得这么复杂。晋王之子李存勖就在北平,邵树德以女妻之,待之甚厚。夏、晋两家,本来就勾勾搭搭,私下里不知道多少联系呢。
    夏人此时西进,莫非已经确切掌握了什么消息?
    王镕没心思再看了,领着周式下了城头。
    城内死气沉沉。武夫们斜倚在城墙根下,一个个默不作声,脸色麻木。
    王镕就当没看见他们一样,一路回到了府邸。
    “能否再解劝一下诸军?”王镕烦躁不安地问道:“这样与夏人硬顶,有甚意思?玉石俱焚罢了。连日攻城,我军固然苦不堪言,但夏人的伤亡远甚于我。若让他们打出了真火,一旦城破,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何必呢?”
    周式不说话。不是他不赞成王镕的话,而是不敢。
    去劝那些精神紧张乃至神经兮兮的武夫?周式的胆子还没那么大。万一被人宰了呢?这又不是没发生过。
    “大帅,此事甚是棘手。”周式推托道。
    王镕的脸色冷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周式担心的是什么,但眼下这副处境,他也是真的没人可用了。若真等到城破那一天才降,他是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的。
    “唉!”王镕重重地锤了一下桌案,道:“若李克用故去,北地再也无人可与我联手,如之奈何?”
    周式见了有些不忍,安慰道:“大帅,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仔细想想,其实还是有办法的。夏人还在攻城,军士们抵挡得甚是辛苦,再打上几个月,愿意投降的人就开始出现了,届时或有转机。”
    “承你吉言吧。”王镕有气无力地说道。
    ※※※※※※
    邵树德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先至卢怀忠大营,吩咐了下一阶段的战略规划,即暂停不计伤亡的强攻,改以围困为主。其次,铁林、佑国二军抽走后,围城军力大减,战斗力也有所削弱,需得谨防赵人出城偷袭。
    最后,他给卢怀忠吃了一粒定心丸:勿要心急,待朕收拾了河东,镇州易破耳。
    三月十五日,他带着银鞍直一路向北,抵达飞狐陉南口,于此等待火速赶来的天雄军左厢。
    他去河东,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带。那不是勇,而是傻。即便李克用对他没恶意,你能保证所有晋人都没恶意吗?
    事实上,早在十二日晚上,他就已经通过五百里加急传达了诸多命令。
    黑矟军结束休整,渡河至慈隰,尝试北上石州,试探晋人态度。
    金刀军亦结束休整,离开邓州驻地,昼夜兼程,快马赶至河阳,汇合经略军北上。
    经略军遣人至天井关,招降镇将史建瑭。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率飞龙军及部分蕃兵南下,屯于云州南境,不得轻举妄动。
    最后一道命令是给留守北平府的天雄军右厢的:若有人鼓噪作乱,立杀之,没有任何宽宥。
    十八日,邵树德等到了气喘吁吁赶来的天雄军先头部队三千余人。他心中焦急,决定不再等待,立刻入飞狐陉,北上蔚州。
    陉道之内空空荡荡,既无商旅,也无过客,渺无人烟,荒草萋萋。
    大军行走其中,但见左右高山夹道而立,黑石如铁,壁立如刀削——故有铁壁之称。
    道路狭窄逼仄,有的地方甚至不长寸草,沙碛遍布,蜿蜒崎岖数十里。邵树德急着赶路,但也走了整整两天,才终于抵达飞狐陉道北端的飞狐口。
    出此陉道,离蔚州也就不远了。
    二十日夜,大军宿于蔚州城外。
    “陛下,金城镇将已按照吩咐,撤去关防,任李克用进出。”陈诚一边捶着老腰,一边整理军报,只听他说道:“克用行程很快,据闻昨日便已出雁门关。”
    邵树德站在州衙后院内,抬头看着皎洁的月光,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陈诚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邵树德突然说道:“朕是真把李克用当兄弟来看的。只是大争之世,容不得半分犹豫,也容不得一点温情。朕曾经想过,若俘虏了李克用,会亲自给他松绑赔罪,一起畅饮,共享富贵。”
    说到这里,邵树德自失一笑,道:“朕也知道,义兄的性子容不得他向任何人卑躬屈膝。他宁可死,也不会降我。”
    说完,心中补充了一句:他现在准备死了,临死之前,估计也不会向我低头,不然就不是李克用了。
    “征战二十多年了,故人、敌人、路人一个个离去。”邵树德感慨道:“有时候觉得怪没意思的。”
    陈诚看着身披月光,立于庭院之中的邵树德,他仿佛读出了一丝寂寥、孤独的味道。
    天子,本就是孤家寡人。
    身上有点人气的,也就只有历代开国之君了。他们往往起于草莽,对规矩、束缚不屑一顾,也没人敢束缚他们。
    开国之君性情直接,不似守成之君把自己层层包裹在权力、神圣的外衣之下,他们嬉笑怒骂,不拘一格。
    兴致起来时,与武夫们勾肩搭背,席地而坐,一起喝酒吃肉。
    心中不痛快之时,甚至能在奏疏上写脏话骂人。
    但天子终究是天子,他注定离人很远,离神很近。
    孤独、年老、体衰的天子更是可怕,如果他还是威望十足的开国之主的话,破坏力将十分惊人。
    幸好圣人不是雄猜之主,不然文武百官怕是没好日子过。
    陈诚收拾心情,道:“陛下欲见晋王最后一面乎?”
    “义兄怕是不会给朕这个机会。”邵树德摇了摇头,返回卧房歇息了。
    第034章 交代
    三月下旬的代北依然有些寒意。
    北风、黄草、枯树以及屡经风雨剥蚀的城墙,构成了这个萧瑟的世界,一如李克用此时的心情。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金城镇的城墙。
    父亲遣人开山取石,在代北草原上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堡垒,他生于斯,长于斯,留下太多回忆了。
    年少之时,他是父亲最得意的儿子。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十五岁之时,便随父出征,镇压庞勋之乱。摧锋陷阵,勇烈难敌,军中号为“飞虎子”。
    稍长之后,在云州为将,与同袍笑闹间坐上了防御使的座位。上官看到了,也不以为意,这让他更加得意。大同军三州之地,还有谁能比我更适合这个大位?
    或许从那时候起,野心就勃发了吧。
    之后的人生,起起伏伏。既有被官军围剿,打回大漠的狼狈不堪,也有击破黄巢,叙功第一的意气昂扬,更有上源驿之变的悲痛欲绝……
    义弟整合关西,他在打河北。
    义弟兵进关中,他在打河北。
    义弟攻灭朱全忠,他在打河北。
    义弟攻灭郓、兖、徐、青四镇,他终于不打河北了,但为时已晚。
    这一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的。不知想要什么,不知要做些什么。恍然之间,老之将至,大限及身。
    奈何,奈何!
    干枯的双手移动到了一处,停下了。
    年少时刻下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晦暗难辨。但李克用依然很开心,他努力分辨着石头上的字迹,与脑海中骤然泛起的回忆相印证。
    他在此停留了很久。
    李袭吉、李落落、李嗣源等人默默跟随,静静等着。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
    李克用转过身来,继续向前。
    他的身躯已经枯瘦如柴,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李落落连忙上前搀扶,却发现父亲枯槁的手臂里竟然蕴含着令他惊讶的力量,脸色也红润得不可思议,脚步坚定,目光炯炯。
    他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他鲁莽、急躁、易怒,但也是一个感情丰富,情绪容易大起大落的——男孩,李家特有的大男孩。
    父亲如果还在病床上静养,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挺几个月。但他选择燃烧最后的生命,到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一看。死亡,或许就在顷刻间。
    李克用停在了一口枯井旁,蹲下身来仔细抚摸着井沿,愣愣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落落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跑到井边玩,被父亲责打的往事。或许,这口井也是父亲小时候与玩伴们戏耍的地方吧?
    枯井、断桥、老树甚至是荒草甸子,李克用都兴致勃勃地一一走遍。每一处都停留良久,仿佛那干枯的荒草中有什么宝贝一样。
    或许,那不是荒草,而是太多的回忆和情感吧。
    李克用终于看完了他每一处想看的地方,在李落落、李嗣昭的搀扶下,走进了金城镇。
    城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座老宅内还有些许仆婢忙活着。
    李克用在宅邸前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物是人非,已经不是记忆中的老宅了。
    “哭哭啼啼作甚,人都有一死,或早或晚,何恨也!”见刘氏、曹氏、张氏等妻妾红着眼睛走了过来,李克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刘氏心有不甘,但在李克用坚定的目光下,还是带着一众妻妾离开了。
    她知道,夫君大限已至,他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征战沙场的男儿,与家人的相处本就是一种奢侈。
    “都坐下吧。”李克用精神一松,有些虚弱地倚在胡床上,说道。
    李袭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坐下了。其余闻讯而来的文武将官十余人,一一分座次坐定。
    “时间不多了……”李克用的眼神已经失去了之前的神采,以惊人的速度黯淡下去。
    “若有余力,我还想去云州看看,还想去旋鸿池观鱼,去鞑靼射柳……”李克用笑了笑,道:“没时间了……”
    说完,他把目光投注在李落落身上。
    “吾儿可是为我不能战死沙场而悲戚?”李克用看着长子,道:“义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吧?他的鼻子一贯好使,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亚子已经是他的女婿了,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跟着过来。大郎,我死之后,你就在家守着父祖寝园、照顾弟妹吧,哪都不要去了。你在乡间就算欺男霸女、穷奢极欲,义弟也只会训斥,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
    “阿爷!”李落落泪流满面,跪在地上。
    或许有对父亲即将离去的不舍,也有对命运的不甘,个中复杂的滋味,或许自己都弄不明白。
    “沙陀三部……”李克用不再管痛哭的长子,转而落在天井关镇将史建瑭身上。
    沙陀名义上是三部,其实在李克用的整合下,目前就一个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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