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形势几乎在一夜之间逆转,说穿了还是打不过。
    若真有硬实力,大伙当面对战一番,立分胜负岂不美哉?耶律曷鲁不敢这么做,可知其心中已是胆怯。
    六月十三,仪坤州外人喊马嘶。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几乎把所有能搜罗到的马匹都拉过来了。当天午时,铁骑军副使刘子敬带着两千战兵、两千辅兵东行,看那架势,几乎是直奔遥辇可汗城而去——此城位于吐护真水、潢水汇流处,曾经是遥辇氏族的核心。
    他们的这个动向根本瞒不了人,耶律曷鲁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敌剌、兀里轸、涅剌等人汇聚而至,默默看着他。
    曷鲁有些羞愧,道:“是我胆怯,不敢与夏人决战,以至有今日之狼狈,实不应该。”
    “其实也没什么。”敌剌说道:“曷鲁你也不用过于自责。毕竟方略是我们一起定下的。夏人的铁骑军先不论,飞龙、金刀二军阵列严整,咱们也不是没有冲过,那会阿保机还在呢,冲不动啊,有什么办法。”
    兀里轸上前,拍了拍曷鲁,道:“曷鲁,其实你能抵挡夏人二十天,已经很不错了。二十天,换做征讨乌古、室韦、鞑靼那会,早打穿了。如今我担心的是,你想与夏人决战,夏人却未必愿意了。”
    曷鲁有些不悦。
    他说自己胆怯,承认错误,是让大伙也主动分分锅,各自承担一部分责任。结果敌剌说话还算可以,兀里轸你在搞什么?说的话咋那么不对味呢?
    涅剌看出了曷鲁的不高兴,立刻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夏人大举东进,要攻遥辇城,怎么办?那边可还有不少牛羊没来得及迁走呢。”
    说到正事,曷鲁回过了神来,只听他说道:“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和他们决一死战了。”
    敌剌有些迟疑,问道:“怎么个打法?”
    “不要和夏人正面对冲。”曷鲁再一次强调:“兜圈子射箭。夏人的工夫,多半花在了马槊、大枪上,正面肉搏是他们的优势,骑射则是咱们的优势。围住他们,用箭射。这里不是中原,到处是房屋、河流、森林、农田,驰奔不便。这里是草原,想怎么兜圈子就怎么兜圈子,围住他们,慢慢磨。”
    曷鲁这个说的是实话。
    在中原,契丹骑兵打不过夏军骑兵,但在草原则未必。
    好吧,或许铁骑军、银枪军这类也玩弓箭,但至少可以把他们近战肉搏的优势抵消。如果遇上的是夏人笨重的军属骑兵,那就更不成问题了。那些人,已经和步兵无异,长期适应了中原战场环境的他们,在草原上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这是契丹骑兵唯一取胜的机会。
    “发挥咱们轻捷、灵活的优势,争取歼灭他们。”曷鲁一锤定音道:“出发,找个地方埋伏。既然敢脱离大军行军,这次就给他们一个好看。”
    曷鲁这话说得敌剌等人重燃信心。
    是的,自汉以来,骑射就一直是草原骑兵的优势。而中原的骑兵,是为当地战场环境打造的,已经完全特化了,他们还有机会。
    商议完毕之后,几人各回各自的部伍,带着人马滚滚东行。
    ※※※※※※
    李绍荣带着三千战兵、三千辅兵趁夜离开了仪坤州,一路北行。
    而在他离开后,飞龙军副使薛离也带着五千骑马步兵、一万多匹马,持七日粮,悄悄跟上。
    草原之上,天高云淡,辽阔悠远。
    若换在以往,李绍荣定会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外出打猎,品尝草原的好客,欣赏沿途美丽的风景。
    但他现在没这些心情。
    老子只想成功,只想搞钱,只想升官发财。
    十四日午后,全军渡过奥支水。留一百辅兵,带着部分马匹于此放牧,其余人稍事休整,连夜赶路。
    十五日,抵达西楼,远近空空荡荡,渺无人烟,继续留下百人,带着已不太行的马匹放牧休整。
    有人提议去越王城看看,直接被李绍荣拒绝了,全军继续北上。
    越王城肯定是有人的,这一点已经由韩延徽证实了。但那些个渤海、乌古、室韦奴隶兵,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致——你们连让我来杀的价值都没有。
    十六日夜,昏沉的月光中,数千骑涉水过河,抵达了好水川东岸——好水川,即腾格勒郭勒。
    也就是在这时候,第一批放牧的马儿将养完毕,由辅兵带着跟了上来,节奏刚刚好。
    看着体力、马力大衰的部队,李绍荣下令休整半夜。
    至于他自己,也不知道咋回事,精力充沛得吓人。他甚至找了两匹快马,亲自外出勘察地形,回来时还顺手飞槊击杀了一名契丹斥候,众皆叹服。
    谁说只有草原人才能忍受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生活的?有没有一种可能,钱没给够?
    李绍荣现在就精神亢奋,再苦再累都愿意,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美好的前程。
    十七日晨,吃过醋饼干粮之后,还是老规矩,留一百人放牧,其余人上马,风驰电掣般北行。
    十八日正午,离传说中的北楼已经非常近了。李绍荣的心情愈发激动,不过他很好地忍住了,下令找了处隐秘的山谷休息,等待辅兵们带着空马赶过来。
    期间也收到了信使传来的消息,飞龙军已经被他们落下了三百里以上,可见李绍荣要求进步的心情有多迫切。
    这一次,跑死跑废了不少马,如果扑空的话,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
    “有没有看到契丹人?”李绍荣将肉脯上白花花的可疑虫子捡出来扔掉,然后将剩下的肉塞进口中,大口嚼吃,顺便问了问刚回来的斥候有无探听到什么消息。
    “越往北越多,都在放牧呢。”斥候回道。
    李绍荣笑了,道:“多年前,灵州本地商徒有个独门生意,就是专门经营草场,给前来卖牛的阴山五部牧人催肥用。长途赶路,人都累得半死,牲畜岂能不掉膘?契丹人一时半会走不了啦,哈哈。”
    斥候也笑了。
    他偷眼瞧过放牧的契丹人,虽然看起来有些警惕,但也就那样。有牛羊最好,没牛羊的话,说不得就得吃“肉汤”了。
    李绍荣扔给他一块肉脯。
    斥候伸手接过,看也不看露出半截身子的肉虫,整个塞进嘴里,嚼了嚼,囫囵吞下。
    风儿轻轻吹起。
    整个营地到处是沙沙的咀嚼声。进食、喝水、假寐,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体力,本就是沙场男儿的本能,不用任何人吩咐。
    这就是职业武人的专业素养。只可惜,不知道这种专业素养能维持多久,一代人、两代人还是几代人?
    或许数十年后,就要有人感叹,能不能把这支经验丰富、吃苦耐劳、骁勇敢战的军团还给我……
    一个时辰后,倚靠在大树上假寐的李绍荣轻轻起身。
    坐满一地的武夫们几乎也在同一刻睁开眼睛,默不作声地检查起了器械。
    没有任何人下命令,所有人都跟着各自的军官,披挂整齐之后,翻身上马,到处都是无言的默契。
    “走!”李绍荣大手一挥,当先慢跑而出。
    浮云遮住了烈日。
    浑水河畔,牧羊女喜滋滋地采摘着野花。
    手持桦木弓的少年面容严肃,高声说着要与夏人一决生死的话,说完,偷眼看一下正托腮看着他们的青春少女。
    儿童跑来跑去,互相打闹嬉戏。
    老人靠在大树上,静静追忆着过往的一生。
    再远处,黄云绿草之下,洁白的羊儿若隐若现。
    “啪嗒!”一条鱼跃出浑水河,很快消失不见。
    “哗啦啦!”无数马蹄踏进了浑水河,溅起大团水花。
    慢跑变成了快跑,涉水而过的骑士们满脸狞笑。
    破空之声连响,刚刚还宁静祥和的牧场一下子变成了修罗地狱。
    应弦而倒的少年瞪大双眼,栽入河中,泛起几个血花后,如同游鱼一样消失不见。
    老人抄起地上的长矛,满脸愤怒以及恐惧。
    战马从他身旁掠过,马刀制造了巨大的伤口,衰老的身体不堪一击,几乎断成两截。
    牧羊女抽出小小的角弓,试图还击,一杆长槊破空而至,直接将她挑了起来。
    儿童哭喊着乱跑,被密集的战马撞飞了出去。
    大地在震颤,铁骑军在冲锋。
    第069章 男儿
    时值六月,正是绿草如茵、野花烂漫的时候。
    在这个季节,牛羊会抓紧吃饱养膘,牧人会制作干酪、马奶酒、蜂蜜,顺便外出捕捕鱼、打打猎,储备食物。
    多么美好的时节啊!
    但战争可能发生在任何时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千百年来,草原人总是在处理完繁忙的农活,准备好过冬的干草,打猎完毕,储备好冬日的食物后,再集结起来,大举南下,正所谓秋高马肥南狩是也。
    但没有任何人规定,战争只能发生在秋天。
    防秋防秋,我防个锤子!拼着自己亏本,也要打断你的生活节奏,在你农活最繁忙的季节,一举杀过来,解决隐患。
    契丹人此时就在忙活农事,不然的话,等到寒冬,二十多万人起码死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
    铁骑军的到来令他们猝不及防。
    三千战兵在草场间纵横来回。虽然都没着甲,但占了先手优势的他们利用娴熟的杀人技巧,不断追逐着四散奔跑的契丹人,或弓射,或枪刺,或刀砍,将整个草场变成了鲜血淋漓、尸横遍野的修罗场。
    两千余辅兵往两翼散开,远远发箭,肆意收割着慌不择路逃跑的契丹牧人。
    契丹人完全处于晕头转向的状态。
    女人们停下了挤奶的动作,招呼小孩往帐中躲去。
    男人们发了疯地寻找弓箭、骨朵、长矛。
    他们很清楚突袭意味着什么。
    被俘虏后分至各部的室韦、鞑靼、乌古等部奴隶还在呢,他们的部落是怎么毁灭的,契丹人比谁都清楚。
    但可能已经有点晚了……
    李绍荣挥舞着铁锏,身先士卒,纵马跃入一处营地。
    有些契丹牧人慌忙上马,意图阻遏一下。李绍荣手起锏落,所向披靡。
    跟在他身后的五百骑都是老手。
    有人用骑弓点名冲出来的契丹牧人,消灭任何敢于抵抗的敌人。
    有人拿短刃劈杀着四处逃跑的敌人,趁机收割生命,以防他们缓过神来之后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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