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契丹人没再停下来阻止他们,反而加快了速度,利用己方轻便的优势,一路奔逃。
    而他们的溃逃,自然也引起了其他部族的紧张。随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急,契丹人心中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有马的、没马的纷纷逃窜,大军失去了建制。此刻便是神仙降世,怕是也很难把他们组织起来了。
    马嗣勋立功心切,带着两千人风驰电掣一般,一路上放过那些丢弃车帐,散得四处都是的契丹步兵,专心搜罗马匹、食水,四处寻找阿保机、释鲁、欲稳等头面人物的所在,试图立下奇功。
    只可惜,他的运气不太好,一直追了两天,抵达龙化州城下时,也未见到阿保机的踪影。
    恼怒之下,也有了几分清醒,知道有些事得看缘分,命中无此缘,便不能强求。于是带着两千士卒下马,只一通鼓的工夫,便攀上了龙化州的城头,破入城中。
    城内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量。一则精兵强将已被征走,溃散在了野地里,一则人心惶惶之下,头面人物早已逃之夭夭,剩下的人,你能指望他们什么?在看到黑矟军将士入城之时,便一哄而散,将城池拱手相让。
    “在此休整一晚,明日去遥辇城。”马嗣勋下令道。
    既然抓不到阿保机了,那么就以攻城略地为第一目标。战后叙功之时,这些都是再硬扎不过的功劳了,可比空口白话说“击败某某”有力多了。
    ※※※※※※
    六月二十八日,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带着五千骑兵抵达了龙化州,见到留守此地的五百黑矟军士卒后,大叹晦气。
    当场给归他节制的横野军都游奕使高佑卿下令,带两千横野军骑卒西进,攻取密云县——或许都不用攻取了,用收取二字更为恰当。
    “将军,契丹大败,诸部皆溃,而今当勇猛精进,尽可能搜罗马匹,寻找贼酋踪迹,不要给其缓过劲来的机会。”天雄军判官李愚建议道:“听闻黑矟军去遥辇城了,南楼、紫蒙多半被其一一攻取。而契丹衙帐那边,营州蕃兵已在与贼人激战,败之不难。咱们可能没什么好处捞了。”
    “用你说?”王建及瞪了他一眼,道:“一路北上,丢个万胜黄头军当替死鬼先锋,本以为其会大挫,正好由我等顶上去,可谁知这帮小子挺能打,生生让契丹崩掉了大牙。而今其实没什么功劳可取了,契丹人如果一心要跑,咱们其实很难追的。你说说,如今还有何处可去?”
    李愚想了想,道:“将军若想碰碰运气的话,不妨去北楼。”
    “北楼不是已为铁骑军攻夺么?我去那边作甚?难不成恭喜他们,巴结梁汉颙?”王建及不悦道。
    “将军。”李愚正色道:“铁骑军是击败贼将耶律曷鲁之后,方才挺进辽泽的。耶律曷鲁如今在哪?”
    “未见踪影。”王建及说道。
    “耶律释鲁、阿保机伯侄二人仓皇南顾,遗落于野的车帐、牛羊数不胜数,那么多人要吃要喝,汇合耶律曷鲁部是唯一的选择,只有曷鲁他们还带着大批牛羊随军,可获得补给。”李愚继续分析道:“汇合之后,以阿保机的性子,必然想着前往北楼,试图夺回部落老弱妇孺、牛羊马驼,不然的话,契丹此番损失大矣,几十年内翻不了身。”
    “北楼已为我军所克,阿保机有那么傻,一头撞过去?”王建及不信。
    “阿保机不知道。”李愚说道:“他的妻儿皆在北楼,若不去看一眼,甘心吗?”
    王建及心中踌躇。
    按照他的计划,是要继续向北,搜寻其他老弱的踪迹,将其俘获的——这可比单纯俘虏契丹兵丁的功劳大多了。
    但听李愚这么一说,似乎还有俘虏阿保机的可能?不免有所心动。
    但此去北楼,其实还是很远的。
    草原骑兵追击战,不是你想象中那么一路狂飙。事实上,马儿一天最多跑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就要放牧休息。
    即便一人双马,第一天追一百里,第二天就只能走七十里,第三天撑死跑五十里,第四天你若还想追,马儿要踢你,它跑不动了。这就是长期行军,骑兵没有步兵速度快的原因。
    若想速度快,就只能换马。
    他们这几千骑,临时加强了战马,此时有马万余匹,高佑卿带走了四千,还剩不足万匹。
    “走,去把黑矟军的马匹夺了。”王建及下令道:“再去野外找一找,看一看有没有契丹溃兵,抢一些马回来。狗日的黑矟军,一路上到处抢马,想独吞所有功劳啊。”
    李愚捋须而笑。草原之上,马意味着行军速度,意味着战功,属于战略资源,谁又舍得留给别人呢?
    追击释鲁、阿保机伯侄,也是尽尽人事罢了。就算追不到又如何?经此一败,契丹几十年内缓不过气来。若再想办法对他们斩尽杀绝,阿保机纵然逃脱,怕是也只能远走他乡了,他舍得吗?
    第076章 北上与北上
    七月很快到来,辽泽依然绿草如茵,水波荡漾。
    随着契丹主力大军的仓皇撤退,契丹衙帐、遥辇可汗城、南楼、东楼、龙化州、紫蒙县、密云县等城池一一陷落。
    这些个契丹城镇,基本没有经历大战就被轻松攻取。
    唯一坚持时间较长的,大概也就密云县。高佑卿率横野军骑兵至此,契丹不降。直到金刀军一部抵达,两日拔之。
    遥辇可汗城甚至只坚持了一天,就在黑矟军及城内倒戈的渤海、汉兵的夹击下,为王师攻破。
    而在此之前,仪坤州、西楼、越王城、北楼亦被攻取,契丹人持续了三代人的从游牧转向半定居的努力,直接被一次清空。
    而无法走向定居的话,契丹的强大就只是一句空话。
    七月初三,阿保机带着已不足十万的残兵败将,抵达了浑河左近。
    越往北走,他的心越往下沉。
    西楼和越王城没了,他早有预料。抵达之后,夏人果然从城内冲了出来,三千余飞龙军就敢耀武扬威。
    遥辇敌剌率军前出,将其击退,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阿保机没敢与他们多作纠缠。即便夺回越王城和西楼又能如何?契丹如今已经守不了城了,这里只有一些被荒废的耕地,一旦定居下来耕作,夏人再打过来,就只能束手就擒。
    离开西楼后,大军继续北上。
    一路之上,每天都有人逃走,不知去向。甚至还有人发动叛乱,被镇压之后,军心更加涣散。
    阿保机怀疑八部丁壮还能不能打?他现在什么人都不敢信,只死死攥着可汗亲军、大鹘、小鹘二军一万多人,这是他手头的精锐,也是赖以镇压各方的利器。
    前往北楼的道路也不顺利,夏人越来越多,厮杀一日多过一日。如果说飞龙、金刀二军还无法对他们造成巨大的威胁,那么铁骑军就很讨厌了。
    阿保机曾经调集精锐与他们大战,将铁骑军打痛之后,他们确实不敢正面厮杀了,但依然没有退去,如同苍蝇一样死死跟着。
    如此种种,令他失去了耐心。
    “曷鲁,你遣人来报,说夏人围了北楼,但方才拷讯俘虏,北楼分明一天就破了,这个事为什么不说?”
    “牛羊呢?人呢?咱们随军牛羊不多了,还没有女人,以后怎么过日子?”
    “曷鲁,这次真是你的错。你判断夏人要去遥辇城,想要伏击。结果除了满嘴沙子外,你吃到了什么?”
    “我不管夏人如何知道北楼的,但现在北楼没了,牛羊没了,人也没了,都去哪了?”
    “走吧,不要等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夏人还在后面追呢。”
    各部头人们火气很大,纷纷指责曷鲁。
    曷鲁百口莫辩,他的亲随、部下们也涨红着脸,羞愧难当。
    “夏人若来,我带自己的兀鲁思顶上去,哪怕全部战死,也绝不逃跑。男儿说话算话,够了吗?”曷鲁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众人,问道。
    “你死有什么用?你死了,能让牛羊、丁口回来吗?”
    “别和他吵了,夏人一定把人丁和牛羊都转移了。我遣人四处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我们来晚了,当初就不该打,直接撤到北边,夏人能追多远?有那工夫,他们不如去抢渤海国。”
    “其实已经追了挺远了。这帮人,真狠啊,唉。”
    众人吵吵嚷嚷,争论不休。
    阿保机却恍若未闻,他定定地看着北楼。
    城头上站满了紧张的夏兵,那应是飞龙军吧?难怪北楼很快就被攻破了。
    夏人大规模列编骑马步兵,委实是一桩创举。骑战虽然不行,但数百里奔袭后,下马步战,攻城拔寨,无所不克。
    有这些人在,从今往后,契丹很难筑城了。即便修好,也会被他们的骑马步兵攻克。
    这个认知,让阿保机心中更加无奈。他一直认为,如果不能定居下来,契丹八部是没有未来的。就像那草原上旋起旋落的部族,称雄一时,最终烟消云散。
    回鹘那么强大的帝国,地控万里,控弦之士不下百万,结果被几万黠嘎斯人偷袭王庭,直接灭国。这就是游牧帝国的悲剧,一点韧性都没有,可以胜很多次,但有时候一次失败,就导致了消亡。
    要筑城,要种田,要耕牧结合,这样才会富裕起来,才会有韧性。
    他还想创制契丹文字,建立体制、法典,这些都必须定居下来才能做到。
    如今,到哪里去寻这么一处地方呢?
    “大汗。”海里悄悄靠近。
    阿保机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迭剌带着自己的部丁跑了。”海里低声说道。
    “迭剌”是耶律迭剌,阿保机的亲弟弟。
    阿保机麻木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现在逃跑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而他们逃跑的目的是什么,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向夏人投降。
    其实他可以理解,完全看不到获胜的希望,前途一片灰暗,家人很可能也被夏人逮住了,不降作甚?
    就连他自己……
    方才他亲自审讯俘虏,得到了一个令他万念俱灰的消息:月理朵和三个孩儿,早已被夏人转移走了,不知去向。
    好吧,其实是知道的,猜都能猜得出来,和龙宫嘛。但那又如何?再向南打,杀回营州,解救妻儿?
    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自己都想投降了。
    他太爱月理朵了,这个草原上的精灵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回味无穷,是枯燥冗长的军旅生涯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他担心月理朵不开心,都没敢纳妾。
    他在月理朵出生的地方修建了仪坤州。
    他为月理朵一手组建的属珊军提供武器装备,把最好的奴隶划拨给她。
    他为月理朵做了太多事……
    “走吧。”他叹了口气。
    月理朵不见了,属珊军也投降了夏人,每一件事都让他难受万分,直欲发狂。
    但他不能这样。
    他是契丹八部的大汗,责任重大。有那么多人誓死跟随着他,即便连番失败也不离不弃,他又何忍辜负他们呢?
    “去哪里?”海里问道。
    “联络撒剌和匣马葛,咱们向北。”阿保机只给出了一个含糊的回答。
    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该去哪,只是下意识觉得,该汇合另外两路人马。
    他们加起来有五万骑、二十万老弱妇孺,还有他们急需的牛羊马驼。而且匣马葛最近大掠渤海,收获颇丰,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海里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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