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存是唐州人,早年便跟着先王,忠心耿耿。但这种死忠大将,居然被世子泄愤杀了,岂非天大的玩笑?
    若仅此一桩便罢了,先王重要的谋士周隐被杀,就更让人感到心寒了。
    周隐是舒州人,性耿直,忠于所事,曾为淮南幕府节度判官,资历很老。
    先王病重之时,周隐直言杨渥非保家主,建议以刘威权领军府,俟诸子长成,再归还大位。
    就因为这句话,周隐便被杨渥记恨上了。
    及至攻江西,周隐又言李嗣源、周德威乃北地大将,晋兵骁勇善战,未可轻图也。渥不听,两战两败,大丧师徒。消息传回广陵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又把周隐杀了。
    周隐、刘存,一文一武,都是淮南老资格的将官,是先王留给世子的班底,结果就这么被杀了。
    如此一来,老臣人人自危,不知何为。
    徐温、张颢二人是杨行密委任的托孤之臣,天天跟着杨渥,更是胆战心惊,生怕哪天也被杀了。
    这货分明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主。以前当世子时,还带装一装的,现在继位了,那可真是有仇不过夜。惹恼了他,周隐、刘存都能杀,他俩又岂能例外?
    说句实话,若非夏人给的压力太大,不宜内斗,大伙早他妈不惯着这废物了。
    那边村人逃走之后,杨渥作势追了一番,见到几个老人摔倒在地,痛呼不已的时候,哈哈大笑,策马回转。
    与徐温、张颢错马而过时,瞥了他们一眼,道:“可是对我所作所为有意见?”
    徐温、张颢低头不语。
    “哼!”杨渥冷笑道:“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既然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节度使?”
    徐温、张颢一听,下马跪倒于地,急道:“殿下误会了,我等身受先王大恩,岂能负杨氏耶?”
    杨渥阴冷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两圈,道:“过去几年,你俩屡次坏我好事,这也劝谏,那也阻止,不就多花了点钱,抢了几个女人,杀了几个不知所谓的老匹夫么?见天劝谏,烦也不烦?早晚杀了你们。”
    二人连连磕头求免。
    杨渥不答,策马扬鞭而去。
    良久之后,徐温、张颢二人方才起身。
    “怎么办?”张颢的脸色有些发白,问道。
    徐温将他拉到一边,叹了口气,低声道:“不能轻举妄动。邵贼攻灭渤海国的消息,听闻了吗?”
    张颢点了点头,道:“去岁破契丹,今岁灭渤海,何速也!下一个,多半就是淮南了吧?”
    “十有八九。”徐温脸色忧愁,烦闷不已,只听他说道:“若河东、河北诸镇尚在,有人牵制邵贼,事情倒简单了。杨渥此人,不似人主,又大失元老之心,杀便杀了,又能如何?但如今不一样啊,淮北便有夏贼兵马,若杀了杨渥,人心动荡之下,可能抵挡汹涌而至的夏贼?”
    张颢摇了摇头,但还是不太甘心,道:“若只囚禁了他呢?而今兵权尽收于广陵,元从老将们有几个兵?况且他们也看不起杨渥,对他更没好感,若只囚不杀,撑死了周本、秦斐等人闹腾一下,大部分人还是会作壁上观。”
    徐温有些意动,但思虑良久之后,还是否决了:“不可,太冒险了。不过,事先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如何准备?”张颢问道。
    “前番攻江西,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将多有失利,不如想个办法,让杨渥对他们起了恶感,赶出亲军。”徐温说道。
    朱思勍、范思从、陈璠是杨渥的亲军将领,徐温、张颢不能制,不如利用杨渥刻薄寡恩的性格,将这三人逐走,再慢慢控制亲军。
    “好主意!”张颢喜道。
    徐温也笑了笑。这只是第一步,如果成功,下一步就是把城内的东院马军调走。
    东院马军是杨渥精挑细选的壮士,有数千人。有他们在城内,是一个巨大的阻碍。恰好前阵子杨渥觉得马球场地不够宽敞,不如劝说他将东院马军调出城,军营充作球场,他一定欣然答应。
    “控制了杨渥之后,怎么办?”张颢突然问道。
    徐温看了他一眼,道:“先以他的名义诛除异己,把衙军各部牢牢控制在咱们手中。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属意降了夏人。”
    张颢吓一跳,惊道:“降夏?”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吗?”徐温反问道:“北地已然一统,南方就剩几个藩镇了。杭州钱氏,我看不像能死硬到底的样子,一旦事不可为,钱镠有极大可能献地投降,如赵匡凝故事。福州王审知,多半要步钱镠后尘。广州刘隐,或许觉得天高皇帝远,还想抵挡一阵,但他实力孱弱,周围又多是邵氏亲信,很难坚持到底。也就湖南马殷或许会真心相抗,但说实话,他能抵挡多久?荆南、江西、黔中乃至岭南西道,四面合围,独木难支啊。”
    张颢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认徐温的话很有道理。但就这么降了,却怎么也不甘心。
    徐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没说一定就要降夏,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是。”张颢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第043章 没有国书的使团
    黄沙古道,驼铃悠悠。
    久经岁月剥蚀的关城外,来了一支商队。
    阳关镇遏兵马使索衍正带兵西出巡视,与其在野地里撞见。
    商队的人略微有些慌乱,仆役、护卫们都抽出了兵刃。沙州兵也紧张了起来,纷纷下马,取出步弓、长槊,远远围着。
    “且住。”索衍安抚了一下军士们,单骑而前,问道:“尔等何人?自何处而来?”
    商队无人应答,都看向一个僧人。
    索衍心中一动,看样子这不是什么正经商队啊。
    不过他也不怎么害怕,这里是沙州地界,除了本地兵将外,还有朝廷派来换防的银枪军万人。几百人的商队,还掀不起什么大浪。
    “贫道慧照,见过将军。”僧人缓步上前,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等自于阗而来,与大国互通有无。”
    “于阗?”索衍有些吃惊:“大碛道通了?”
    作为原归义军武人,索衍对于阗国还是有所耳闻的。
    早在吐蕃内乱,张太保起事之时,便有过联系。也是在那会,于阗人看出吐蕃的虚弱,悍然起兵,夺回了自己国家的控制权。
    不过后来联系慢慢变少了。
    高昌回鹘崛起之后,归义军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关注西域的任何事情,也没有主动派人联络。
    再后面,归义军罢镇,瓜、沙二州纳入河西道,而朝廷在西边整体采取守势,重心在统一中原。
    一来二去,几十年过去了,对西域知之甚少。
    至于大碛道,还是前唐贞观年间开辟的驿道。
    贞观元年(627),唐太宗遣右卫仓曹参军张弼出使西域,历时六年,行程四万里。
    张弼出使的三十国之数,大大超出了隋末以来中原王朝所知,其中不少国家是首次出访。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堪比班超的伟大出使。张弼走遍了三十个国家,足迹遍布塔里木盆地以及葱岭以西的粟特、吐火罗人的地盘。
    贞观四年(630),东突厥被灭,伊州石万年率七城归降,唐廷设西伊州,此为羁縻州。
    到贞观六年(632),升西伊州为伊州,此为正州,标志着唐廷对西域的兴趣。
    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唐廷接受焉耆国主龙突骑支的请求,在敦煌、焉耆间修建直通驿道,即大碛道,避开高昌。
    焉耆得到了垄断中原—西域贸易的特权,支持唐朝,共同打击高昌。
    也是在这一年(632),随着大碛道的开通,于阗首次向唐朝进贡。
    这条横穿沙漠的道路,在唐廷早期的西域政策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毕竟过去二百多年了。大碛道沿途的城邦、绿洲已经面目全非,最近又有高昌回鹘屡屡南下骚扰,截断道路,就连胡商都不走这里,实际情况可见一斑。
    “大碛道时断时续,但可走得行人。”慧照答道。
    “那你们为何不遣使入朝?”索衍问道。
    慧照反问道:“敢问如今是哪位大唐天子?”
    索衍眯起眼睛,怀疑这和尚是明知故问。于阗消息那么闭塞吗?唐都灭亡七八年了,居然这么问,其心可诛。
    不过他没有证据,只能试探性说道:“七年前,唐帝知天禄有移,神器有适,故逊位而禅。如今是大夏朝建极八年腊月二十三,法师真不知?”
    慧照法师显然十分吃惊,转头对几个僧众道:“法灭之事应验矣。”
    僧众脸现悲容,齐宣佛号。
    所谓“法灭之事”,其实是于阗国中口口相传的故事。大意是佛涅槃(公元前543年)后1500年,各地出现无正信之人。于阗王不信正法,于阗比丘亦不守戒法,行在家人之事。于阗比丘的生活资具被大臣强占,生计无出,遂前往佛法初被之地吐蕃。
    当时吐蕃国王是一菩萨,娶汉公主为正妃,汉公主迎请众僧至吐蕃,供养之。安西、疏勒、吐火罗等地的比丘因受无正信之人的伤害,闻吐蕃兴佛,皆往之。随后又有魔众作乱,公主生天花而死等等……
    总之,讲的就是法灭的故事,流传多年,众人深信不疑。
    至于为何与唐朝有关,那就不得不提唐武宗时的“法灭”了,于阗僧众听闻,皆言唐朝将出现魔众,唐国将亡。
    这个故事吧,神神道道,应该源于于阗等西域邦国的世俗权贵与僧人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编出来吓唬人的,可没想到对了一半……
    索衍不知道和尚们在搞什么鬼,于是问道:“而今大夏圣天子在位,国中清明,政通人和,法师可要前往洛阳?”
    话至此,商队也不装了,只见慧照法师遣人取出玉带等物事,道:“正要前往中原,献给大国天子。”
    索衍瞟了眼,问道:“没有国书?”
    “没有国书。”
    二人相对沉默。
    索衍叹了口气,道:“先随我至敦煌暂住吧。”
    ※※※※※※
    邵嗣武来到沙州有段日子了,甚是想念妻儿。
    不过在归义军旧地也没什么不好的,妻族的影响力固然被削弱了,但又不是一点没有,还是给他提供了不少助力,以至于他都有点喜欢沙、瓜二州了。
    他现在的职位是沙州行营招讨使。“招讨”的对象是高昌回鹘,但说实话更多是防御。
    高昌回鹘还是十分嚣张的。当年被捅了一下回鹘王庭,几年的努力毁于一旦,不过听闻他们在夏军退走后,又派人东进,重新恢复了对王庭的控制,附庸西迁过去的鞑靼部落。
    鞑靼三十姓西迁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尤其在契丹溃灭之后,速度陡然加快。根据碛北线报,今年一年西迁了数万人之多,为了争夺草场,人脑子差点打出狗脑子,同时还有了许多南下寇边的行为。
    之所以没惊动关北诸州,属实是鸊鹈泉庄浪氏、可敦城浑氏、诺真水哥舒氏比较卖力,这三个部族名义上是大夏羁縻部落,实际上充当了边防军的角色,为朝廷省了不少钱——二十多年累积下来,节省的开支真的不是什么小数目,这或许便是圣人嫁公主的重要原因。
    最近一年,河西党项也有点不安分了。邵嗣武、韩逊二人花费了很多精力在这方面,以至于快到年关了,邵嗣武依然在查阅档籍,研究河西各部落的实际情况,直到索衍进来向他禀报于阗使团的事情。
    “没有国书……”听到这事,他也有些迟疑。
    事实上他倾向于相信索衍的判断,于阗国应该知道了中原鼎革之事。八年了,消息传得再慢,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
    “我记得敦煌一些寺庙内,有于阗售卖过来的毡毯、香药?”邵嗣武问道。
    “殿下好记性,确实有,前年还买过。”索衍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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