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靺鞨男子身旁还站着个妇人,盘髻、辫发——这发型看着就比男人顺眼多了。
    妇人头上亦有饰品,且非常华丽,是一块当地人俗称“玉逍遥”的玉钿,身上佩有镂雕衔莲天鹅的青玉饰品。
    这种风格的玉佩,卢鹤年还是第一次见。中原人会雕天鹅佩饰吗?很少,至少他没见过,但龙泉府的天鹅却很多。有本地特色,又有宗教色彩(天鹅嘴里的莲花),只能说很渤海。
    这两个靺鞨人在买茶。
    渤海不产茶,一切都是商人从南方带来的,因此十分珍贵。卢鹤年事先了解过,渤海人举行宴会之时,酒是所有人都饮的,但宴会结束之后,主人家会留几个最尊贵的客人下来饮茶,可见珍稀程度。
    这对男女很快选好了茶,貌似花费不菲,女人脸上有些心痛之色,但男人毫不在乎,足足买了三斤茶而去,十分豪爽。
    妇人连忙跟上,用靺鞨土语喋喋不休。男人不耐烦地斥责了几句,妇人便不说了,亲昵地挽起男人的手,渐渐远去。
    “有意思!”卢鹤年笑了笑,也走了。
    去年打了大半年的仗,商旅不通,渤海人卖的应该都是以前的存货了,价格定然很昂贵。
    “习得南人煮茶吃。这对靺鞨男女,下一代应该就不是这副打扮了。”卢鹤年继续前行。
    他曾经思考过,什么是华风?都说训以华风,那么华风到底包括哪些呢?现在想来,其实每一样不起眼的小东西、小物件、小习惯,都是华风。
    靺鞨人、渤海人明明不产茶,但却学习中原人煮茶的习惯,这就是“训以华风”的一个小方面。
    而每一个小的方面汇聚起来,就是很了不起乃至彻头彻尾的改变了。
    但他们为什么还要造反呢?这个问题又想不明白了。
    积极向华风靠拢,但还要保持独立性么?有这么清醒的认识,难怪渤海可以立国二百余年了。
    突然之间就有些忧愁,朝廷大概要花费很多精力来治理辽东了。渤海是一块大肥肉,但吞下之后,却也有些难受。究其根本,或许是吞得太快太急,没来得及细嚼慢咽,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只能慢慢来了,卢鹤年心中明镜似的。或许,这也是自己来这边为官的意义所在。
    ※※※※※※
    “这就是中书省?”三月初六,卢鹤年进了宫城,在小使的引领下,来到了位于武德殿东侧的中书衙门。
    甫一进门,看到盘腿坐在炕上的诸位宰相时,差点被雷得外焦里嫩。
    这间衙厅其实很大。门窗朝于东南,一个巨大的火坑占据了南、西、北三个方向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仅空开门窗的东面。
    平日里威严十足的政事堂宰相们在火炕上或坐或卧,着实有些辣眼睛。
    “炕暖窗明有书册,多好。”陈诚咳嗽了一下,问道:“卢家贤侄,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老夫啊?”
    “见过陈相。”卢鹤年立刻上前行礼。
    “长舒两脚睡,舒坦。”门下侍郎赵光逢从炕上起身,笑道:“老实说,在洛阳、北平的时候,可没睡过这么暖和的床。”
    “见过赵相。”卢鹤年又行礼。
    “御冬两式。第一式,貂裘蔽身;第二式,一炕蜷伏。练好这两招,受用无穷。”门下侍郎萧蘧笑道。
    “见过萧相。”卢鹤年第三次行礼。
    还好,就这三位宰相在中书。其他佐官,一齐见礼即可。
    “一路行来,感觉如何?”陈诚率先问道。
    卢鹤年想了想,道:“皇朝若想据有辽东,任重道远。”
    “你能这么想,很不错。”陈诚赞道:“所来之事,我已知悉,把赵王的奏疏呈来。”
    卢鹤年从身后的侍卫手中取过木盒,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一名令史接过,检查了下密封后,轻轻打开,将奏疏递给陈诚。
    陈诚很快看完,又给了其他两位宰相。
    “圣人又有事做了。”陈诚说道。
    “不错。”赵光逢、萧蘧二人看完,相视一笑。
    仔细看看,似乎更多的是苦笑。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圣人跑到南方去好吧?万一水土不服,弄出点事情来,大伙哭都没处哭。
    昨日江西有消息传来,为惩罚刘岩,李嗣源举兵攻入潮州,大破敌军,斩首三千余级。但军中突发疫病,殁者众多,最后无奈退兵。
    打江西总共才损失不到两千人,结果潮州一场疫病直接没了四五千,你说可怕不可怕?
    但——让圣人老老实实待在宫中,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就是个四处浪荡的北朝君王,昨日还和人说,班师的时候走七圣州草原,经长春宫返回北平。
    这就是不死心,指望阿保机出来会一会呢,真的不让人省心。
    但你若说圣人不会治国,那就小看他了。种种奇思妙想,深谋远虑,可谓天马行空,事后看来,却又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浪荡,继续浪荡吧。
    俗务方面,自有我们这些老骨头替你打理,大伙都希望这个江山越来越好,免得重新陷入以前那种噩梦日子。你自己悠着点,多活几年,就是对这个天下最大的贡献。
    “明日随我入宫面圣。”陈诚又半躺了下来,随手翻看奏疏,说道。
    “是。”卢鹤年应道。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窗外铺满了三尺积雪,窗内温暖如春,老迈又精明的帝国宰相翻看着各地呈送来的表章。看到精彩处,便与同僚讨论一番,写上一段批注。
    卢鹤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豪情:有朝一日,我也能这般吧?
    端坐于政事堂之中,批阅着天南海北的奏折,透过字里行间,俯瞰着帝国的万里疆域。
    人生至此,当无任何遗憾了。
    第048章 会面与部署
    建极九年(909)三月初七,外头又下起了雪。
    大諲撰如同困兽一样在殿室内走来走去。
    他还年轻,还有雄心壮志,还不肯认命,还想出去……
    但事实是,他被来自洛阳的宫廷侍卫限制在一间偏殿内,寸步难行。
    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定期有小黄门打扫卫生,吃穿用度也不差,但就是不能离开,什么人也见不了。
    不,其实还是定期与某些人见上一面的,比如王后高氏。
    申时,高氏提着一个食盒,在小黄门的监视下,进了偏殿。
    “陛下……”见到夫君那一脸憔悴的模样,高氏不由得潸然泪下。
    “柔娘!”见到王后进来,大諲撰一阵激动,不过在看到高氏身后的两个小黄门时,又有些畏惧。
    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从长安三大内调来的,说话阴阳怪气,动不动吓唬人,看样子有很丰富的虐待天子的经验。
    “陛下受苦了。”高氏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妾做了一些点心,都是陛下平日里爱吃的。”
    大諲撰看到王后从食盒内拿出一碟又一碟精美的食物,心下感动,上前两步,握住高氏的手,道:“待出来后,就与你好好过日子,定不相负。”
    高氏欣慰地笑了。
    她出身名门大族,是渤海的天之骄女,幼承姆师之训,熟习女宗之诫,举止端庄,待人和善,上下咸赞。
    大諲撰是她的夫君,她是渤海王后,自当从一而终,琴瑟相和。
    “柔娘手艺还是这么好。”大諲撰拿起糕点,开心地笑道。
    高氏俏脸微红。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得到夫君的夸赞,心中喜不自胜。
    吃完一块,大諲撰又吃一块。其间偷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中官,见他们离得稍远,低声问道:“朕被关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外间情形如何?可有忠臣义士……”
    高氏闻言微微叹息,道:“陛下,怀远王、会农郡王先后起事,都败了。数万人被贬为奴婢,大寒之日,远配他郡,僵卧于道者,不可计数。”
    “什么?”大諲撰又惊又喜又怒。
    他喜的是果有人起事,渤海养士二百年,终究还是有心向大氏的忠臣。
    惊的是领头起事的居然是宗室,这就让他有些不乐意了。落在夏人手里,按照邵树德的做派,他未必死。但落在起事成功的宗室手里,他的下场就很悲惨了,大概率死得不明不白。
    怒则是因为这些人本事太差。起事就起事好了,怎么这么快就被平灭了?白白浪费忠臣义士的一腔热血,还不如待自己重获自由后,再行起事。
    至于被夏人屠戮或强迁的数万百姓,他不关心,死就死了,为了大氏复国,死亦何憾?
    “陛下,小声点。”高氏有些惊慌,害怕夫君大声说话引起中官注意。
    果然,那俩人的目光瞟了过来。
    大諲撰脸色一白,立刻闭嘴。
    高氏回头笑了笑,道:“惊扰二位宫监了,我家夫君最爱吃枣糕,一时欣喜,万勿见怪。”
    两位中官点了点头,道:“吃了就赶紧走吧,一会还要去裁剪皮子。”
    “知道了。”高氏点了点头,应道。
    “柔娘,你还挺会演。”大諲撰脸色好看了些,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
    高氏的脸又一红。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不允许她撒谎的,这也是没办法了。
    “你现在竟然还要干粗使活计?”大諲撰问道。
    高氏点了点头,道:“王宫中的所有女眷,尽数没入掖庭,洗衣、做饭、喂马,做些杂役活计。”
    “你也要做这些?”大諲撰问道。
    “嗯。”高氏点了点头,见大諲撰脸色不好,劝道:“夫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这些没什么的。掖庭之中,多是罪官、罪将妻女,有的已经干了十多年杂役了,夏主未僭位时便在王府干着。妾已经习惯了,也有了几个交好的姐妹。在掖庭干活,总比……那样好。”
    大諲撰脸色稍霁,点了点头,道:“你注意着点,定期来看朕。若有……宁死不要屈从。”
    高氏看着大諲撰严肃的神情,心中一颤,低声道:“妾遵旨。”
    “好了,怎么那般磨蹭?”两位中官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
    “圣人开恩,准许你夫妻见面,怎还没完没了了?”另一人也催道。
    “若能见着你家人,想办法联络其他大族。”大諲撰见拖不下去了,长话短说:“邵贼不会在上京久留。他走之后,便是举兵良机,切记,切记。”
    高氏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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