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的是中书侍郎宋乐、陈诚,以及南衙两位枢密使朱叔宗、李唐宾。
    李唐宾闻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都闲得蛋疼了,但圣人不给机会,有些事情还是别自取其辱了,没意思。
    “陛下,秦王可为帅。”朱叔宗直截了当地说道。
    女儿怀孕后,朱叔宗心情大好,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朝野内外都知道他是太子的岳父,自动把他划入太子一系,遮掩了给谁看?谁信你啊?
    邵树德嗯了一声,又看向宋乐、陈诚二人。
    “陛下,臣亦荐秦王为帅。”宋乐没有犹豫,说道。
    其实,从观感上来说,他不太喜欢秦王,因为武夫做派太浓了。
    但他更担心国家不稳,于是只能放下私心,推荐秦王。
    “陈侍郎呢?”邵树德问道。
    “陛下,秦王谙熟军略,善于用人,屡战屡胜,可为帅。”陈诚说道。
    “李卿?”邵树德又看向李唐宾。
    “臣亦属意秦王。”李唐宾说道:“而今名臣重将,须臾离不得京,秦王虽说历练还少,但对付淮南,想来问题不大。”
    朱叔宗听了,心下冷笑。
    李唐宾这种人,也就圣人容得下了。这话难道不是在抱怨?四千三百户食封的鲁国公还不够你花销的?看样子这枢密使是不想当了。
    “李大郎你这臭脾气!”邵树德哈哈一笑,没在意。
    李唐宾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拉不下脸来说软话,只能闭口不言了。
    “既如此,便以秦王为帅吧。”邵树德一锤定音道。
    他方才当然注意到了李唐宾的态度。
    被雪藏了这么多年,有怨气是肯定的。而心中有怨气,在皇帝面前连抱怨两句都不敢,那就不是臣子,而是谨小慎微的奴才了,李唐宾不是这种人。
    李唐宾也不是什么野心家。
    他就是个纯粹的武人罢了,历史上连“暗中监视”都不会的人,能有什么城府?
    这种人其实很好用。
    他真心对你服气,他就忠心。邵树德相信李唐宾对自己是服气的。
    留他在枢密院,不是坏事。
    至少秦王暂时还没法让李唐宾折服,或许一辈子都不行,就像杨渥根本没法让淮南元勋折服,只能通过杀人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实现目的一样。
    连亲儿子都算计的邵圣,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从乱世里走出来的人,他的不安全感是根深蒂固的,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无法彻底消除。
    想到此处,他又加了句:“秘密组建徐州行营,齐王担任徐州行营供军使,楚王担任行营都虞候。”
    宋乐眉头一皱。
    随着皇子们逐渐成长,这些年圣人是越来越喜欢任用他们了。
    让皇子们大加历练、积累经验是好事,但在太子人选呼之欲出的情况下,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因为他很清楚,圣人虽然是武夫,但有一颗不似武人的敏感内心,他这么做,说明他在——害怕!
    掌握一辈子权力的人,临老了要放权,即便是亲儿子,这心情应该也是相当复杂的吧?
    天家的事,随他去吧。圣人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只是还没有适应。
    第004章 兵谏
    “今日军府议事,大王欲将范思从、陈璠召回。”广陵徐府之中,扬州幕府判官严可求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徐温一听,心中恐惧,但还能沉得住气。
    范思从、陈璠、朱思勍三将怎么离开广陵的,大家都知道。
    杨渥想将他们召回,当然不是思念这几个老部下,喊他们回来饮酒作乐,而是要委以实打实的兵权,予以重用的。
    若只此事便罢了,但其中还隐含有深重的杀机:杨渥对他和张颢不放心了。
    往轻了说,范思从、陈璠回来是制衡他们的。
    往重了说,是诛杀他们的,且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范、陈二将还有多久抵达广陵?”徐温深吸一口气,问道。
    “最多三日。”严可求说道。
    “先生的话,我是信的。”徐温起身,恭恭敬敬地对严可求行了一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严可求避而不受,反问道:“不知徐指挥如今能调动多少人?”
    徐温叹了口气,道:“平日里信誓旦旦效忠我的有数百,但说实话,我真正相信的,最多百人。”
    “有点少。”严可求想了想,道:“若能再多点,便可成事了。”
    “张颢那边的情况,与我仿佛,可与他一起举事。”徐温说道。
    严可求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说罢,稍稍化装一番,趁着夜色溜了,倒是干脆利落。
    徐温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与严可求表面上没什么,但私下里的关系极好,今晚来报信就是明证。
    今后若有机会,当重重回报此等恩情。
    “去请张指挥来议事。”徐温出了书房,对一老仆说道。
    老仆没有说话,悄然隐入黑暗之中。
    没过多久,最多一刻钟,张颢便悄悄从角门进了徐府。
    徐温有些讶异,道:“张指挥这时候不都在喝酒玩乐么?怎来得这么快?”
    “最近哪有心思玩乐。”张颢叹了口气,道:“这般紧急,到底何事?”
    徐温将严可求透露的消息具实以告,又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徐指挥,你是说……”张颢霍然起身,惊道。
    他与徐温同列左右牙指挥使,平日里其实不大看得起对方,但没想到,关键时刻能破釜沉舟的居然是徐温。
    “张指挥,事到如今,还有别的办法吗?”徐温平静地问道。
    张颢语塞,确实没有办法了。
    杨渥已经有点怀疑他们。
    范思从、陈璠一回来,或会掌握亲军,或会进入东院马军为将,然后奉调入城,届时他们就没有半点反抗的机会了。
    若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趁着这会杨渥只是稍微有点怀疑,并未真正生出杀心的时候,抢先动手,殊死一搏。
    “他妈的!小贼安敢如此!”到底是黑云都出来的狠人,张颢仅仅只是瞬间的失神,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骂道:“动手便动手,还怕他作甚?”
    徐温微微颔首,道:“广陵三十里之内,除了亲军外,就只有东院马军了。”
    “东院马军那帮人,我太清楚了。如果杨渥当众数落我等罪责,下令诛杀,这帮人当然会动手。但如果我等抢先杀了杨渥,这帮孙子保管连眼泪也不会掉一滴。”张颢讥讽道。
    徐温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是在杨行密时代,先不说他们没那个胆子造反。即便有,东院马军也会主动平叛,砍了他们脑袋邀功。甚至于,他们担任指挥使的左右牙亲军也会有人告密,或者直接与他们掌握的亲信厮杀起来,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
    但杨行密的儿子杨渥么,那可就不好说了。
    东院马军忠于杨行密,因为杨行密是带着他们血里火里拼杀半生的主帅,威望隆著。
    杨渥算什么东西?值得我效忠吗?
    是,杨渥按时发饷,从不拖欠,那也只是能让我们听令。或遵守军令去进攻敌人,或遵守命令平叛,但如果没有命令,我们也不会主动行事,犯不着。
    东院马军最大的可能是坐观成败。
    出现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杨渥没有威望。
    换文绉绉的说法就是,杨渥没有与武夫们建立起“共同记忆”。这个记忆可以是威望,可以是情分,可以是恩义,没有这些,他们就不会发挥主观能动性去保你。
    我不掺和作乱就已经对得起你的粮饷,对得起先吴王了,别想太多。
    谁当大帅不是大帅?说不定比你像样呢。
    “那就事不宜迟,今晚番直的多为你我亲信,立刻动手。”徐温毫不犹豫地说道。
    说完,吩咐老仆过来给他披甲。
    “最近一直笼络着老兄弟们呢,我能召集百余人,你这边有多少?”张颢问道。
    “差不多。”徐温含糊地回了一句。
    “两百人,有点冒险,不过值得一搏了。”张颢面露狰狞,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剑柄,又问道:“我这边很快便能召齐人手,你要多久?”
    “很快!”徐温披挂完毕,又从墙上取下重剑,仔细擦拭。
    他与张颢都是黑云长剑都出身,当然使得长剑。
    ※※※※※※
    亥时,杨府或者说吴王宫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阵阵,显然杨渥正在宴客。
    稍顷,街道上冲来大群士卒,在黑夜的掩护下快速靠近。
    守门的军士与其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张颢手持长剑,率先冲了进去。
    门后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左右两边的偏房内,更是传来浓郁的血腥气,显然都是无辜遭殃的王府番直卫士了。
    张颢见状冷笑不止。
    这般浓烈的血气,在中庭宴客的杨渥都未发觉,难道是被酒肉、美人给迷住了?
    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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