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杨行密的女婿,当然见不得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十一月初十,李承鼐自领万余兵马南下,威逼广陵。同时还说动了驻守楚州的衙军一部万人,共同“清君侧”。
    十一月十四,秦王邵承节亲自淮北督战。
    平卢军一万九千步骑打头阵,龙骧、金刀、银枪二军继之,浩浩荡荡杀过淮水。
    淮人军心混乱,不堪一击。
    数日之间,经营多年的重镇淮阴告破,承鼐弟承鼎举城投降。
    留守楚州的李承来连连告急,请求李承鼐回师救援。
    与此同时,楚州城内不断有军士溃逃,混乱无比。
    有人破口大骂,诅咒那些弃城而逃之人不得好死。
    有人嚎啕大哭,想不通之前还好好的大军怎么就瞬间崩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们利用淮水防线,屡挫高家兄弟、李存孝等人,数年间至少斩杀了五千余平卢军,而自身损失还不到对方一半。
    他们是有战斗力的,并不畏惧夏人,但现在怎么就乱成这样?
    李承鼐急着赶去广陵,不断催逼大军前进,刚至高邮,听到淮阴丢失、山阳岌岌可危的噩耗,不得不调转方向,先解决了夏人再说。
    淮军连续数日“折返跑”行军,气力大衰,行至宝应之时,被快马赶来的金刀军突袭,全军大溃。
    李承鼐痛哭流涕,对着广陵方向拜了三拜,自刎而死。
    李承来听到大军覆灭的消息后,绝望之下出城投降。
    整个淮南最具战斗经验的楚州集团,至此遭到除名。广陵北方,已是一片坦途,只剩下少数几个军镇,已然难以抵挡夏军兵锋。
    宣歙方向,广捷、天成、岢岚等军蜂拥东进。
    李遇、陶雅倒没有如李承鼐那般莽撞。他们先假装东进勤王,待夏军追击后,设伏大败李嗣源。
    李嗣源暴怒,整兵再战,击破淮军,斩李遇,克池州。陶雅连歙州都没敢回,仓皇奔回宣州,拉丁入伍,固守城池。
    江北有舒州兵渡江南下,广捷军与之战,大败。周德威率军来援,将敌击退。
    寿州朱景攻庐州,他先礼后兵,一番劝说之后,朱延寿举城而降,又打着诛杀逆贼的旗号南下舒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城。江南的舒州兵无奈,向赵匡凝投降。
    到腊月底,秦王邵承节已扫清广陵以北的各处障碍,斩首四千余,并接收了数支淮军的投降。徐温、张颢紧紧掌控着左右牙亲军和广陵城,东院马军指挥使王绾犹豫再三后,选择与徐温、张颢一起投降。
    其余淮军见大势已去,多逃往江南。
    周德威、李嗣源再攻取池州后,迫降歙州,目前在围攻宣州,屡战不克,伤亡有点大。
    朱延寿又劝降和州,唯滁州、濠州守军尚在犹豫,不肯投降。
    吴越钱镠也趁机取得了战果。
    苏州刺史杨师厚北上攻常州,三战三捷。
    大将顾全武攻取克衢州,兵围睦州,淮将朱思勍与其战,不利,退守城池。
    整体战局推进十分迅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得了扬、楚、庐、舒、和、池、歙、衢八州之地。淮人从未经历过如此惨败,夏人也从未取得过如此辉煌的大胜,直令双方厮杀的数十万大军目瞪口呆。
    目前,淮南一方只剩下濠、滁、宣、睦、昇、润、常七州之地,且互不统属,各自为战,败亡已是必然。
    后人谈及此战,徐温、张颢二人是绕不过去的。
    淮南灭亡的责任,多半会扣在这两个背主之人头上。至于大夏攻灭全国大部分藩镇所取得的巨大战略优势,会被有意无意淡化。
    如果没人帮他们洗地的话,徐、张的名声估计会遗臭万年了。
    消息传回洛阳后,已经是建极十二年(912)了。
    正旦朝会之上,邵树德欣然接受了群臣的恭贺。
    对他而言,这是迟来的荣誉。
    一般而言,占全了传统汉地,基本就可以称为正统王朝了,史书上不至于给你个割据政权或“伪朝”的称呼。
    何况他还拿下了辽东、河陇,且还是实控的那种,这就更是超越了许多大一统王朝——派遣流官、驻扎军队、收取赋税,是实控的标志,辽东、河陇显然是符合这三大条件的。
    但欣喜之后,看着宋乐缺席的座位,以及陈诚的满头白发,又满不是滋味了。
    “去宋府。”正月十八要巡幸西京,他有预感,如果走之前不见下面的话,或许永远见不到了。
    第010章 换了人间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宋府之内,邵树德轻轻哼唱着,眼神之中满是追忆。
    半躺在床上的宋乐跟着节奏,右手轻拍,神色怔忡。
    唱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好一个肆意昂扬的岁月啊!
    《幽州马客吟歌辞》风行整个北地,是天德军中常见的鼓角横吹曲。
    唱这首歌的时候,邵树德还在扛着刀砍人。
    唱这首歌的时候,宋乐兜里还没几个钱,有时候还接济贫人,惹得婆娘抱怨不已。
    那时候,苦、穷、累是生活的主旋律,一不留神还会没命,但却令二人缅怀良久。
    “这首歌,有些人都不太会唱了。”邵树德道。
    “他们唱的是新朝雅乐。”宋乐说道:“陛下常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我的使命,便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安居乐业了,便不用再唱这等苦叹之歌了。如今的丰州剿儿多是府兵,日子滋润着呢。”
    邵树德亦笑,宋乐果是洒脱,天下何有此等奇男子。
    “先生当年在监军府为僚佐,便想着天下大事了么?”邵树德问道。
    “与友人喝酒发牢骚时才会谈及。”宋乐笑道:“平日里日子紧巴巴的,为柴米油盐发愁,哪想得到许多。”
    “后来呢?”邵树德问道。
    “后来发现陛下简直不类武夫,品行方正、赏罚有度、不爱钱财,便打算多多接触。”宋乐说道。
    邵树德默默咀嚼着,然后问道:“我让先生失望了么?”
    贵为天子的他,居然有那么一丝丝的紧张。
    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还玩弄别人老婆……
    现在的自己,与三十年前的自己,变化何其之大也,简直就不是一个人了。
    “没有。”宋乐轻笑一声。
    他又不是迂腐之人。平日里的劝谏,那也是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态度。
    受制于精力,玩弄妇人才能玩几个?别玩弄天下百姓就行,那可是千千万万。一旦起了祸事,哭喊之声简直上恸苍天。
    邵树德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邵树德才叹道:“好久没去丰州了。”
    宋乐也面现怀念之色。
    他是河东人,但大半辈子都在外头奔走,养家糊口。
    在丰州的时候,生活谈不上富贵,但却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在胜州的时候,圣人战事颇有进展,他劝课农桑,成就感满满,为此还留下了许多诗篇。
    如《胜州东城赠田叟》、《仲春逢耕者》、《良田行》、《河堤曲》、《题野老农舍》等,都是农事诗。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有满腔的热情,看到百姓生活一点点好转,看到府库日渐充盈,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第一次感觉到也许这个天下还有希望。
    有这两段回忆,余下不多的时日可默默品味,此生足矣。
    “陛下该回去看看。”宋乐叹道:“龙兴之地,长久不走动,情分也会淡了的。”
    “会的。”邵树德说道:“有些人想见一见,有些地方想看一看,有些事情想缅怀下。我也老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趁着现在还能走动,就该多跑跑看看。”
    宋乐闭上眼睛,四周的空气之中仿佛都充满了他的遗憾。
    “先生可还有什么教我?”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是有主意的人。”宋乐说道:“臣只有一句话相赠。‘不疾不徐,按部就班,万勿操切。’”
    邵树德默默点了点头。
    想要做的事太多,但年岁渐高,难免有些操切,却不想这都被宋乐看出来了。
    想到此处,心中愈发惆怅。良师益友难寻,失此股肱,何人能够替代?
    不,或许永远没有替代者了。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情分这种东西不常有,非常珍贵。它往往仅存于微末之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老李、宋乐,他们走了,就是真的走了,不会再有替代品。
    回到宫中之后,女人们都很知趣,轻手轻脚做事。
    邵树德百无聊赖地躺了几天,连菩萨奴乱晃的大屁股都视而不见。
    余庐睹姑来替他揉肩的时候,邵树德才和她说了几句话,安慰一番。
    生于建极九年十一月的皇二十子在去年底夭折,余庐睹姑心绪不佳,也提不起精神来。
    菩萨奴在去年十月生了个女儿,月理朵在腊月生了个儿子,余庐睹姑跟着一起照料,算是慢慢缓了过来。
    邵树德倒没太多感觉,因为他的孩子太多了。虽然不至于像张大帅“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哪个”这种程度,但每次检查学业之时,一大群孩子齐声喊“阿爷”的时候,他是真的要想一想才知道他们各自的娘亲是谁。
    就这样休养生息了半个月,正月十八,邵树德亲至洛阳南郊祭天。礼毕,任命中书侍郎陈诚为东京留守,自率文武百官、公卿勋贵、侍卫宫人、禁军马步将士离开洛阳,前往西京长安。
    随军将士有卫尉寺少卿赵业统率的三千宫廷卫士、银鞍直五千九百余人、义从军二万五千步骑、飞熊军九千人以及夏鲁奇统率的奉国军万人,总计五万多兵马。
    自建极十年七月初十回到洛阳,十二年正月十八离开,差不多住了一年半时间,过了两个新年。
    接下来就是西京岁月了。
    ※※※※※※
    出洛阳西行,过新安、渑池二县,至胡郭村,约二百二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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