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折家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地盘被朝廷一一收走,军队被拆得七零八落,淮西、鄂岳等地的折系官员也被清理了不少——这项工作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开始做了,折嗣伦出任淮西节度使时,申州、寿州便是邵树德安插的钉子,这是防范臣下的本能。
    如今的折家,也就是在勋贵中比较有影响力罢了。
    这个程度,也是比较适合邵树德对折家的定位的。
    “阿爷,儿会令相邻诸州各守疆界,严防贼人鼠窜。再调集禁军马步军士,快速剿灭。”邵承节说道。
    “‘快速剿灭’四个字用得好啊。”邵树德满意地笑了笑,道:“对作乱之贼人,一定要以狮子搏兔的态度,尽全力,一击必杀。但如何用兵,还是很讲究的。你会怎么做?”
    “儿自为大军统帅,同时令一宿将统带精锐为先锋,分路进讨,务求逮住贼人主力,一战克敌。”邵承节说道。
    “平叛之事,不要怕这怕那。哪怕拿十万禁军打一万贼人,一点不丢人,快速稳定局势才是最重要的。”邵树德说道:“若实在无法,一定要委任大将出征,卫国公卢怀忠可付予重任。天德军蔡松阳、经略军关开闰、控鹤军范河等辈,亦堪信任。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军队不要交到其他人手上。”
    “儿受教。”邵承节应道。
    “皇后可有补充?”邵树德问道。
    “妾是妇人,用兵之事不好置喙,况且夫君已经讲得很全了。”折芳霭说道:“最要紧之事,其实还是安抚好地方,不令其生乱。”
    “娘子果有妙法?”邵树德一把揽住皇后的腰肢,笑道。
    皇后的身体有些僵硬。
    邵承节赶忙低头。
    “娘子若有好的建议,说出来便是。”邵树德说道:“那是我们的娇儿,将来这家业还得他来继承呢,让他学着点。”
    皇后的腰肢软了下来,道:“妾闻征讨南蛮,所获颇多,又未靡费钱粮,府库尚为充盈。今天下民心未复者,唯淮南、云南罢了。太子监国后,可以修建南京宫城,所费甚多为由,允淮南给复一二年。云南新得,本就应给复三年,此诏中书尚未来得及发出,不如缓一缓,等太子监国后再发。如此,则民心大悦,反意顿消。”
    “学到了没有?”邵树德问道。
    “学到了。”邵承节应道。
    其实,东宫也有人给他提了类似建议。但蠲免钱粮这种事,监国太子不太适合做,太敏感。如今父亲同意了,自无问题。
    “这个家交给你了,不要让阿爷失望。”邵树德说完,又看向皇后,道:“西巡回来,尚未与娘子同寝,今晚你来陪我。”
    “好。”折芳霭叹了口气,道。
    第071章 集结
    其实,早在敕书发出之前,很多偏远的地方就已接到枢密院调令了。
    也是在二月初五这天,辽东道府兵大集,至沈州集结。
    说是“大集”,其实就是意思意思,出动了两千人罢了。
    毕竟本地局势并不那么安稳,而府兵又是地方上的定海神针,各府州凑一凑,有个两千人差不多了。
    “陈大郎,发财了啊。这裘衣,啧啧。我告诉你,出征不用穿好的。万一破了、脏了,心疼不心疼?”
    “我乐意,咋地?纵是坏了,闲暇时去打个猎,剥几只骚狐狸的皮,简单得很。”
    “暇州狐狸那么多?仙州多是原野,好皮子看来还是得去山里找啊。”
    “你这身鹿皮甲不错啊,哪来的?”
    “托人去安东府鬼叫岭监狱找李瘸子做的。李瘸子以前是博州鼎鼎大名制皮大家,手艺好着呢。”
    “他怎么也来这边了?”
    “犯事了呗,给流放过来了。”
    时辰还早,府兵们在空地上闲聊着。
    都是熟人了,被打散至各州各县安置,除集中操训外,平日里几乎见不到面。这会在沈州相聚,彼此间还是很亲切的。
    今日天寒,但众人并不怎么畏惧。
    人人身上都穿着厚实的裘衣,脸上用猪膏涂抹,还戴着皮手套。
    不远处,还有许多披着羊皮袄的部曲,各自牵着两匹马。
    一匹马给人骑乘,必要时也可拿来冲杀,但他们是步兵,没那个必要。
    一匹马驮载着杂七杂八的物事,主要是甲胄、武器之类。
    看得出来,府兵们的经济条件很不错。
    武器装备都是自己找人打制的,马也是自家养的,甚至连从家里到集结地所需的粮食也是自己准备的,身边还跟着部曲、仆人帮忙,十分奢侈。
    这才是府兵本来的模样啊!
    唐高宗后期,耕作十几亩地,穷得不惜自残也要逃役的府兵是什么鬼?
    唐玄宗年间,在破产边缘徘徊,被杨国忠用镣铐拷去云南打仗的府兵是什么鬼?
    府兵们在外头闲聊,军官们在屋内烤火。
    “今年又有南蛮要过来吧?”有人问道。
    “有的,听闻至少有五千户。”
    “南蛮来得有点多了。其实我不太喜欢他们,笨得可以。一到冬天就跟冻僵了的蛇一样,四里八乡打听打听就知道了,经常有挺不过去的。”
    “还不如江西人、淮南人、湖南人扛冻。”
    “去年家里收成怎么样?”
    “收了二百七十多斛麦子,这地怪肥的,真是不错。”
    “是啊,我家有部曲耕作三年了,第一年荒地,收成不行。第二年只能说凑合。第三年就两百多斛了。”
    “当初圣人把我等安置在辽东,不少人还有怨言,现在都没话了。除了冬天冷点,粮食方面真是没得说。”
    “不止粮食。随便打打猎也是笔很大的进项。外边那么多荒地,没人管,你就是派小孩去牧羊,也能养个几十只、百来只。”
    军官们的讨论就主要着眼于家庭的经营上面了。
    府兵不纳税,不服徭役,只服兵役。一年二百多斛粮食的收成,良心点的与部曲五五分账,那也有一百多斛。
    禁军士卒,出征时一天给面三升,一个月也就九斗粮,一年不到十一斛。府兵全家要怎么吃才吃得完?
    即便第二代分家了,只剩一半地,还是可以维持一个正常的府兵。
    前唐立国之初,给府兵授田一百四十亩,那也是传到高宗、武后年间才败坏的,至少已经是第三、第四代府兵了。
    如果限制分割府兵的田地,尽可能保存他们的财产,那还可以维持更长的时间。只不过父母爱子,府兵老爷如果生了一堆男孩,一定要分家产的话,官府也管不了那么细,那就没办法了。
    总而言之,府兵这种平时散在地方、独自训练的军户,很难造得起反来,确实是一种很好的边疆低成本解决方案。唯一的麻烦就是受限于人地矛盾,早晚要败坏。
    但大夏这会还是初代府兵,之前又是职业武夫,战斗力是非常强劲的。若无他们,辽东真不会如此安稳。
    “咚咚咚……”鼓声响了三通。
    军官们立刻起身,前往外间。
    两千府兵也收起了嬉笑,持械肃立,鸦雀无声。
    王彦章从营外走来,目视全场。
    他其实已经接到了新任命,出任铁林军都游奕使。不过调令上也说了,先带辽东兵马西行,打完仗后再赴任。
    关于此事,颇多感慨。
    汴州城陷之时,他追随朱全忠逃到了魏博,比起河南诸将,投降得都要晚,态度也更加恶劣。
    蹉跎至今,不是没有原因的。
    想想自己都五十二岁了,虽然自觉气力未衰,武力绝伦,但好好想想,真是那么回事吗?
    只能说造化弄人!
    “点名!三呼未至者,报予折冲府,遣兵捉拿。”王彦章收拾心情,下令道。
    自有军吏按册点名。结果全员到齐,并无缺席。
    “出发吧!目的地,灵州。”王彦章也不废话,挥了挥手,便当先上路了。
    太阳穿过铅灰色的阴云,普照大地。
    沈州西郊灰色的原野上,两千府兵自备甲马器械,排成一条长龙,尊奉着圣人的号令,汹涌西进。
    ※※※※※※
    紫蒙县城外,保圣郡王府典军孙德昭正为主簿鲁崇矩送行。
    跟着鲁崇矩一起走的还有来自宝露五州的女真酋豪。
    这些女真人来得并不容易。
    十一月底消息才传过去,十二月便聚集南下,先乘坐狗爬犁抵达龙泉府,再骑马向西,在保圣州相会。
    其实还有一些室韦部落首领。但他们人没来齐,甚至可以说大部分室韦部落没来,毕竟接受国朝册封的不过七八部而已,而生活在北边的室韦部落却有二十部之多。
    “可要我派些军士随行?”保圣郡王尚未就藩,便只能由王傅代行了,考虑到有那么多长相凶恶的蕃人首领,孙德昭担心鲁崇矩为其所害,于是问道。
    “州中就一千军士,能派多少人?无妨的。”鲁崇矩苦笑道。
    “一路上多加小心。”见鲁崇矩坚持,孙德昭也不好说什么。
    “告辞!”鲁崇矩拱了拱手,带着十余名本州部落首领上路了。
    女真、室韦首领们连忙跟上,兴高采烈。
    他们每个都带了几十甚至上百随从。鲁崇矩知道,蕃人贪小利,这是去混赏赐的。
    不过——似乎他们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
    “完颜氏的人发财了,乌延氏、秃丹氏也出了几个后起之秀。”
    “这次得和圣人说好,让咱们的子弟跟着西征,军前效力。”
    “还记得当年圣人在湄沱湖畔起舞,这一过却是好几年了。”
    “圣人还吃生鹿舌,哈哈,当时我以为他吃不下去呢。”
    鲁崇矩笑眯眯地听着。
    蕃人粗鄙无文,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淳朴直率,与你看对眼了,什么都好,看不对眼,说不定就要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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