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听闻去岁就亩收两斛上下,不比江南差了。”邵承节弯腰捡起一根麦穗,但见颗粒饱满,结粒甚多。
    “洛阳地少,然人多,精耕细作之下,纵是麦田,亩收也不会少的。”邵树德说道:“世间很多事,唯在一个‘精’字。”
    “儿受教。”邵承节说道。
    “所以,整顿禁军,也需要精益求精。”邵树德说道:“控鹤、佑国等军从西域回返,野惯了,你好好整顿一下。不要——”
    邵承节抬起头,看着父亲。
    “不要畏首畏尾。”邵树德长吁一口气,道:“庸者下,能者上,你不要管他是谁的人,不要在意中伤、毁谤,放心做吧,阿爷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
    邵承节脸色一变,父亲这是把话说开了,同时也放下了心,立刻说道:“儿遵旨。”
    “阿爷说得是真的。”邵树德停下了脚步,看着儿子,道:“大夏禁军建立时间不短了。虽然战事不断,厮杀甚多,但像当年攻伐河南、河北那样的惨烈会战却很多年没有了。朕虽然拒绝了很多不合格的禁军子弟入伍,但这么多年下来,肯定会有人在朕看不到的地方混进去,滥竽充数。”
    “老油子多了,亲党胶固的多了,惜命混日子的也多了。”邵树德继续说道:“阿爷是真心要你好好整顿一下。该杀的杀,不要犹豫,该怎么立威,该怎么收服人心,你也是老武夫了,无需阿爷再教你。”
    “是。”邵承节有些感动,轻声应道。邵树德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此时的大夏禁军,应该比后梁、后唐年间要好多了,毕竟战事不少,他也一直在狠抓。
    但再怎么抓,他自问也比不上刚刚攻灭河北时的禁军战斗力强悍,那应该是终夏一朝的禁军战力巅峰,以后估计很难达到这个程度了一—从那时算起来,已经过去十六七年了。
    这个时候大力整顿禁军,可以让其风气更加纯洁,战斗力小幅回升,正如后周郭荣大力整顿汴梁禁军,令其战力回升一样。
    但郭荣再怎么整顿,汴梁禁军也存在几十年了,战斗力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后梁末、后唐初时的巅峰状态了。
    太子此时整顿禁军,邵树德觉得,也不太可能回到当年数千里奔袭葛从周、陈许围攻王重师、刘鄢在契丹骑兵包围下直趋上千里冲进辽阳城时的状态了。
    能整顿多少是多少,纯洁一下风气,裁汰一批混子,提拔一批有能力的军官,顺便让太子树立威望,能达到这个目的就可以了。
    “关内、关北、河西、陇右四道,是大夏龙兴之地,是根基。”邵树德又道:“朕不喜欢前唐‘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政策,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关西才是咱们的大本营啊。父老乡亲,你多见一见,问问他们有什么难处,能解决的就解决一下。再抓一批民愤较大的官员,该杀杀,该流放流放,做了这些事,百姓拍手称快,你的声望就起来了。”
    “是。”太子默默听着,轻声应下。
    这些事,东宫属官当然懂,但他们不敢建议自己这么做。父亲现在说出来,后面确实可以放手干了。
    “河西、陇右二道,至今仍在征发役徒至西域。朕早想停掉了,你去了之后,体察一下民情,然后上疏请停,朕会准的。”邵树德说道。
    很显然,这是给太子一个施恩于陇右、河西二道百姓的机会。骂名他来担,好人太子来做,说到底还是给太子刷一刷好感度。
    “这个月你就西行吧。”邵树德停下脚步,看着前方一株干枯萧瑟的老树,道:“阿爷的身体,还能撑一撑。待西巡结束,还有真正的家底交托于你。”
    第085章 真·游牧
    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邵树德躲到了神都苑西北角的山间,这里凉风习习,幽静无比,正适合纳凉避暑。
    赵王世子邵修文已经带着新婚妻子辞别,返回伊丽。
    邵树德令太常寺、少府监、军器监、司农寺等机构,选调了一批能工巧匠,一起西行。
    他们将在伊丽河谷生活三年之久,每个人都要带徒弟,为其培养出一大批各行各业的工匠,进一步夯实赵国的根基。
    除此之外,邵树德还令掖庭挑选了一批精通才艺的罪人妻女,赏赐给赵王世子,连同数百骆驼的书籍,一起带走。
    只有他还在的时候,远戍边疆的子孙才能得到这样的好处。能多给点,就多给点吧。
    赵王世子走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才旦。
    才旦今年七岁,在洛阳皇宫之中学习了两年,老实说时间还很短,真谈不上什么良好的教育。
    如果按照正常情况,他可能还需要学习十年之久,待文武双全之后,再行返回象雄。
    但实际情况不允许这么做。铁哥上蹿下跳,已经无法让邵树德放心,故一狠心,与没庐氏做利益交换,把他给扣留在了洛阳,事实上废掉了他象雄王的头衔。
    邵树德注重子女教育,因此给才旦挑选了一位好老师:河南大儒种氏出身的种居安。
    此人今年三十余岁,同光四年就考中了进士,现任起居舍人,饱读诗书,文才出众。严格算起来,他算是种居爽的族弟、种昭仪的族叔。
    他并非一个人,事实上还有十余位官员跟着一起上路,此时都在神都苑了。
    邵树德看着他们苦着一张脸的样子,轻声而笑。
    他们都无法理解,一个吐蕃王孙,何须如此兴师动众?搞得像是邵氏藩王之藩一样。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才七岁的吐蕃王孙,已经被正式册封为象雄王。原本的象雄王铁哥,听闻沉迷佛法,每日白天都去洛阳宜人坊内新建的同光寺,向高僧大德学习,至夜方归。他对世俗名利已经无动于衷,勘破一切了,于是将王位让给了息子才旦。
    才旦只有七岁,尚无法亲政。象雄政事,当由宰相没庐磨一手操持,王傅种居安也有一些发言权,但不会太多。
    这个格局,让理蕃院上下有些疑虑,不过邵树德一意孤行,也只能随他了。
    文臣之外,北衙枢密院还挑了数名武师以及在全军招募的五十名禁军老卒,一同护送才旦返回象雄。如果再考虑到于阗僧兵的话,才旦的个人安危当无大的问题。
    在注重血统的吐蕃,赞普个人安危能保证的话,一般而言也没太大问题了。怕就怕被隔绝中外,那日子就真的难过了。
    “象雄王之藩后,勤学之余,亦不能忘了苦练。”当着众人的面,邵树德也不好多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后,强笑道:“朕幼时也体弱多病,但坚持习练武艺,如此数年,有一天突然发现,似乎好久没生病了。”
    众人陪着笑了两声。不过也都理解,多锻炼确实可以强身健体,象雄王又不缺吃喝,多练练总没错的。就是听闻中原之人去了象雄后,诸多不适,才旦小小年纪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
    “我……臣谨遵圣命。”才旦小声应道。
    邵树德松了口气。
    七岁的才旦,已经知道很多事了。邵树德刚才真担心他一不小心自称“儿”,那样就有点下不来台了。
    折皇后坐在一旁,面带微笑。
    邵树德和她做了一辈子夫妻,太了解她了,完全可以从她眼底看出一丝无奈和嗔怒。
    他有些心虚。
    理由固然光明正大,但始终无法摆脱淫人妻子的事实。皇后压根不会相信他完全是为了大业,或许在皇后看来,象雄那地方根本就没拿下的必要,鸟不拉屎、穷困潦倒,要来何用?又或者,还有其他手段控制象雄,何必用这种卑鄙的方式呢?
    但她终究是识大体的,一辈子注意维护夫君形象,此时也赏赐了才旦一些礼物,并着太医署派两名医官随行,显然是不相信吐蕃医术。
    做到这个份上,至矣,尽矣,当得起母仪天下的尊荣。邵树德也觉得这辈子好像亏欠皇后好多,这时候只能暗想,皇后教导太子良多,太子禀性纯良,慢慢把家当交托给他,确实没做错。
    已晋升为象雄王太妃的莲花也被皇后召来,送别儿子。
    她已怀有数月身孕,看到才旦强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时,泣不成声。
    哭完之后,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娘家没庐氏的人,小心辅佐,多方照拂,万勿出事。
    好一番诉衷肠之后,才旦方在没庐氏、王府属官的簇拥下,离开神都苑,踏上归程。
    离别之时,屡屡回头,目光大多看向母亲,有时又看向坐在龙椅上的邵树德。
    他身体虽弱,但为人聪慧,目光只在邵树德身上一触,便即离开。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看几眼,仿佛要把父亲的形象牢牢记下来。
    ※※※※※※
    七月之后,中原迎来了连绵的暴雨,邵树德本欲出外巡视,但又身体不适,只能卧床静养。
    一直强健的身体,在首次大病之后,就好像停不下来一般,卧床静养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
    因此,很多政务,他开始更加倚重宰相、枢密使们了,让他们来承担更多的重任,免得自己过于伤神。
    连绵的大雨一直持续到七月中,然后转为小雨,时断时续,仿佛尿不尽一般,直到七月下旬才完全放晴。
    他稍稍松了口气。
    雨水造成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农业生产方面。但还好,只是影响,八月秋收,应该不至于亏掉老底。
    这个时候,他也开始上朝理政,处理公务。
    其实也无甚大事了,唯一吸引他注意的还是有关西域的事情。
    就在五月间,阿保机这厮孤注一掷,不管自己部落内牛羊马驼掉膘严重,集中兵力,突袭了乌古斯人,大获全胜。
    具体战果不得而知,但从乌古斯突厥被打得狼奔豕突的状态来看,这次是真的损失惨重。
    “啪!”邵树德一拍案几,又是高兴又是恼怒。
    高兴的是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啊。
    阿保机四处流窜,成了真·游牧部落。
    一般而言,人们常说的草原人游牧,不是十分正确的。因为草原上部落甚多,资源有限,草场这种堪称战略资源的东西都是有主的。你或许可以在所谓的冬季牧场、夏季牧场之间转场,但若要大范围游牧,势必要侵占他人的利益,搞不好就爆发战争了。
    作为漠北草原历史性的时间,鞑靼西迁持续数十年,这个过程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当年王师征讨阴山白鞑靼,这个部落中的相当一部分是从漠北草原南下的鞑靼人。他们为什么不继续西迁了?很简单,部落被人打散了,有人投降,有人四散奔逃,一部分就被阴山白鞑靼收编。
    契丹人的战斗力其实是相当可以的。在这一点上,邵树德也不会昧着良心说不。
    事实上,大夏禁军是以巅峰战力将其平灭的。若换个文恬武嬉的时期,搞不好要打输。而鞑靼西迁这种历史大事件,其实也和契丹崛起脱不开关系。正因为契丹八部的强势,才令鞑靼人不堪侵扰、奴役,亡命西奔,最终让蒙古语族的部落一统北方草原,突厥语族被彻底扫地出门—三十姓鞑靼,以突厥语族为主,契丹、室韦等则是蒙古语族。
    这样一股虎狼之师,冲进西域之后,确实不是乌古斯人能抵挡的。这帮塞尔柱突厥的祖宗们,实在难以抗衡阿保机,连战连败,丢失了大片草场和牛羊,无数人丁沦为契丹奴隶。
    理蕃院曾经猜测过阿保机帐下人口,认为下限是十五万,上限是三十万。
    老实说,这个本钱不算小了,是耶律大石西逃时本钱的数倍乃至十倍。这个多人一股脑儿倾泻而下,又是一个历史级别的大事件。
    邵树德恼怒的一方面是乌古斯人实在太菜,原本以为他们能和契丹人有来有回几次,相持个几年呢,没想到啊……
    五月是牧民最繁忙的季节,也是草原最脆弱的时候。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牲畜掉膘严重,尚未恢复,牧场也刚返青没多久,部落里积存的干草、粮食更是消耗得差不多了,堪称家底最薄的时候。
    阿保机在这个时候拣选精兵,疾驰数百里,可谓孤注一掷了。
    一旦失败,自身的损失会极为严重,进而引发一连串不可预测的事件。
    但他赢了。
    世间有些事情,确实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契丹人赢了,那么就获得了乌古斯人的资源,反哺己身,可以战养战。
    如果今年再休养生息一下,并厘清内部关系,那么明年的实力将更加可怕。
    有些事情,该未雨绸缪了。
    想了想后,他喊来了秘书郎韩昭胤、赵莹,令二人拟旨,然后发往枢密院。
    北庭那边,可以稍稍动弹一下了。
    第086章 枢相们
    北衙下院枢密副使王瑶、枢密承旨赵匡明、录事萧永忠(萧阿古只)三人来到了位于邙山脚下的背嵬军驻地。
    背嵬军组建没几年,营地的历史自然不是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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