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就是此时的文化,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整个社会没有那么严肃。
    该跳就跳,让草原酋豪、禁军将士认可你,就是跳一天舞也值得啊。
    ※※※
    十二月初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寒冷的天气之下,邵树德也病倒了,继续卧床休息。
    十二月初九,他缓了过来,下令大军西行,移驾丰州,于新年前夕抵达了州城。
    路途期间,他抽空处理了一下公务。
    八月秋高马肥的时候,符存审统率两万步骑西进,然后汇合了数千双河镇兵、清镇府兵,进入碎叶王敦欲辖区的北部。
    说是辖区,其实给敦欲脸上贴金了。
    在那片葛逻禄人、突厥人混杂的地方,忠诚从来都是很稀缺的东西。
    八刺沙衮每次召开国人会议,这些人都推三阻四,基本不来。
    乌古斯人强大之时,甚至直接投靠了过去,反过来对八刺沙衮不利。
    说白了,就是墙头草们聚集的地方。
    符存审进兵之后,立刻遇到了投靠契丹的几个部落,一番交战之下,大破之,斩首三千余。
    阿保机闻讯,派兵而来,契丹主力万余众、突厥仆从兵两万余,双方大战数场,以契丹败北而告终。
    敦欲趁势集结人马,痛打落水狗,也获得了几场小胜,直到被遥辇海里率契丹骑兵击败。
    十月,阿保机亲率数万大军而来,再败,狼狈西窜。
    至此,他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局面,再次面临土崩瓦解的结局。
    符存审见达到了目的,尊奉战前制定的方略,勒兵而还。而此时的阿保机,已经一口气把王帐挪到了咸海之畔,惊魂未定。
    这个时候,从地图上来看,契丹人已经彻底取代了乌古斯诸部的生态位。将来要有所发展只有学乌古斯人的招数,南下劫掠萨曼波斯。
    或者,给布哈拉朝廷当雇佣兵,成为波斯埃米尔的古拉姆。
    邵树德想到此节,就生出股浓浓的违和感。
    契丹古拉姆?这可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但契丹人愿意吗?乌古斯人、葛逻禄人、突厥人、回鹘人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凭什么看得起波斯?即便阿保机这种心气很高的人不在了,后继者也未必愿意寄人篱下,给人当狗。
    邵树德觉得,波斯人此时可能在对乌古斯人的失败弹冠相庆,但一个更强大的游牧掠食者出现在北方,边患只会越来越严重。这一片的草原质量还不错,可以养活相当多的游牧人口,波斯人未来会逐渐意识到的。
    当然,就此时而言,随着大量乌古斯突厥南奔,波斯人还是十分高兴的,因为他们凭空收编了一大票附庸,嘴都笑歪了。
    国中甚至有人提议联合契丹,消灭乌古斯残余势力。甚至于,联合契丹西进,瓜分可萨人的地盘。
    很显然,这些都被否决了,因为东边还有新边患,多开战不可取,还是先派人接触下契丹,了解下他们的想法再说。
    阿保机对联合波斯也没什么想法。他现在正忙于整合北边松散的钦察人势力,待完成这一切之后,再做计较。
    形势就是这个形势,邵树德看完之后,没做出新的指示,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098章 回来
    草原各部喜欢在冬天举行赛马、摔角、射箭、狩猎等各类活动。原因也很简单,经过一整个夏天、秋天的养膘后,马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正处于一年中的巅峰状态——其实自然界的很多动物也是同理,入冬前拼命储存脂肪,以安然度过食物匮乏的冬季。
    聚集在丰州一带的各部酋豪们在结束盛大的狩猎活动以庆祝新年后,见到太子频频赏赐财物给勇士们,心中就一咯噔。
    有那脾气暴烈的,直接就在心中破口大骂了:邵家父子简直一个德行,动不动就搜刮各部勇士,带回中原。
    勇士不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个把月又长出新的。事实上背嵬或勇士们的培养周期十分漫长,很多时候还要看运气。
    身强体壮的不一定技术出众。
    技艺出众的不一定心智坚韧。
    心智坚韧的不一定吃苦耐劳。
    只有各项条件都具备,都有一定的水平,才能被称之为“勇士”。朝廷以往也招募所谓的草原勇士,但大多数时候只是弓马娴熟之辈罢了。
    可太子这一次挑选的不一样,都是各部精华。早知如此,他们就把人都藏家里,不带出来了。
    当然,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有圣人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勇士们真耐得住草原上清苦的生活,不去中原当兵吗?怕是很难。
    而一旦私藏勇士的事情暴露,那就是大罪,惩罚足以让人胆寒。
    所以,他们这個韭菜是被割定了。
    太子挑选了三百来人补入东宫卫队从马直。
    看到这些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各部酋豪连叹晦气,心都碎了。
    每几年割一次的话,草原是永无反抗之力啊。
    不过,大夏的国力也是真的强盛,顶不住啊。
    就在昨日,随驾的内务府官员紧赶慢赶,居然运来了几十大车海产品,仅这一手,一下子就震得草原各部酋豪们五迷三道,目瞪口呆。
    天可怜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没见过海鱼长什么样,一辈子没吃过海带,在朝廷这种壕无人性的炫富行为面前,任何语言、行为都显得十分苍白。
    难搞哦。
    所以,他们基本都认命了。邵承节这厮,分明就是一个小号邵树德,没什么道理好讲。再者,都在拂云堆祠会盟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些许不满,注定只能藏在心底了。
    邵树德冷眼旁观太子与草原酋豪们的一系列“互动”,没太多兴趣。
    他在丰州召见了刺史以下各级官员,听取了一下汇报。
    比如今年收成如何,提水车灌溉系统运行得咋样,镇兵与府兵们的生活怎么样,永清栅牧场的存栏牲畜几何之类。
    他并不单纯是看,也在腿脚并不乏力的时候巡视一下府库,翻阅一下账目。为此,已经放假封印的官员们不得不回来,陪着圣人“过年”。
    忙完这一切之后,同光十一年(926)元月中,邵树德带着银鞍直先行一步,往西城而去。
    时天降大雪,百官劝阻,但邵树德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样,抑制不住回到西城的冲动,于元月下旬抵达了西城。
    ※※※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细碎的雪花打在柴扉之上,从马车上下来的邵树德看着新贴的春联,怔忡许久。
    似乎很久没体验过这种生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红色的春联。
    雪水渐渐融化,染上了墨汁,糊得就像那久远的记忆。
    刘绣娘有邵氏老宅的钥匙,这几年她经常过来洒扫,有时候就歇息在这边。
    洒扫完毕后,她喜欢登上阁楼,坐在那里遥望洛阳的方向。
    她有预感,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李延龄就回来了,葬在郊外。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与李延龄作伴。
    她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感慨。
    如果圣人也回来的话,她愿意为他打扫,就像打扫他的老宅一样,直到生命的尽头。
    不过,西城这个小地方,大抵是不如陆浑山的皇家陵寝气派的吧?圣人有自己的顾虑,他也身不由己,或许没法回来陪伴故人。
    邵树德推开柴扉,来到了中堂之内。
    香案之上,有一层厚厚的香灰。邵家三代祖先的牌位供奉于上,就像洛阳太庙一般无二。
    其实,他一度想把这里的牌位撤掉,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眷恋故土,没有这么做。
    他不想与生他养他的地方断绝最后一丝联系。
    孩提时在屋后玩过家家的游戏,当他新娘的人已经忘记是谁了,只记得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
    少年时玩打仗游戏,被他“勇烈破阵”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许已经儿孙满堂,或许早就埋骨荒野,或许远徙他乡。
    青年时接受乡勇训练,同队袍泽似乎在一场箭雨之中,也没剩下几个了。侥幸活下来的人,他反复回想,始终记不起面容。
    二十多岁时,他离开了西城,从此很少回来,直到人生的暮年。
    呵,人啊。
    这里明明没什么了,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回到这里。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权力让老家仍然维持年少记忆中的样貌,这是世上无数人难以做到的。但周围的一切,终究变化了。
    他没有权力让乡亲们继续住在树枝泥巴糊成的草屋中,他没有权力阻止人们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一切终究不一样了。
    绣娘默不作声地端上了饭菜,就像料定他今晚会来一样。
    “很不错。”邵树德风卷残云般吃完温和地笑道。
    绣娘笑了笑,将碗筷收走。
    邵树德站起身,在中堂内四处走动。
    先祖的牌位前燃着香烛,从来没断绝过。
    他定定看着,仿佛看到了先祖披荆斩棘,开垦荒地的场景。
    又要上阵打仗,又要开荒种地,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真的不容易。
    他打开了后门,一阵冷风吹来,烛火明灭不定,香灰卷尘而起。
    后院内静悄悄的。
    一张小板凳放在菜畦旁,落下的积雪覆盖住了芜菁叶子。
    他小时候就坐在这里,帮大人摘着冬菜。摘完之后,还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日子清苦,以前觉得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现在却时常追忆。
    如果人生重来,当年没有跟着郝振威东行,现在是什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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