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坐在地上嚎了半天没人理的梁齐瞻:“……”
    藏书阁在后山,其实就是两间瓦房,里面呈放了数个书架,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的墨香味儿,还有一点潮湿的气息。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两天总下雨,有些书便受潮了,还没有来得及拿出去晒,味道不好,让将军见笑了。”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关系。”
    两个人往里走,藏书阁内只有两副桌椅,平时学子们都是借阅书籍后便离开,看完再返还,其中一幅桌椅留给每日值守的学子,另一幅是修复古书时用的。
    今日因为梁齐因在,藏书阁内便没有学子值守,他将两边的窗户打开,里面顿时亮堂了一些,潮湿味也散了点。
    季时傿绕着书架走了一圈,觉得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毕竟以她从前的性格,八百年都绝不会往藏书阁跑一趟。
    走进昏暗的里间,桌上摆放着几本破破烂烂的书,有的遭了虫蛀,有的沾了污渍,还有的则受潮霉烂,或是长时间经风吹日晒,一碰就碎了。
    因为沈先生年事已高,不宜过劳伤神,所以梁齐因会经常上山帮他修复残破古书,或是整理注释前人留下的手稿。
    良工需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梁齐因的眼睛看不清楚,他想要做好这件事情就比常人要更难些。
    桌上置有隔板,一旁有书浆,排笔等工具,梁齐因俯身将灯点上,抬眼看向神色好奇的季时傿,温声道:“要试试看吗?”
    季时傿立刻点了点头。
    梁齐因浅浅笑了笑,转身从后边的柜子里拿出两条襻膊,将其中一条递给季时傿,道:“这条是新的,你用吧。”
    季时傿接过,反手在身后打好了结,她低下头,站在对面的梁齐因已经拿起软毛的排笔,从一旁找出本沾染污渍的旧书,轻轻地扫过上面的浮土与泥尘,简单明了地做了个演示,道:“这是‘去污’。”
    接着又将破损的书页置于隔板上,用毛笔沾染浆水涂抹在破洞周围,再用色泽相近的纸张顺纹铺陈在书页上,将凹凸的地方抚平,最后将多余的纸张撕下,这块破损的地方便修复好了。
    “这是‘托裱’。”
    “天晴时需得晾晒,之后还要捶打、齐栏、松页来防止粘合,做完这些便能装订了。”梁齐因将步骤解释了一遍,说完将笔递给季时傿,轻声道:“试一试。”
    修复古书是个细致活,断不能敷衍对待,季时傿顿时僵直立住,双手在身侧擦了擦,唇线紧绷,脸上带着一种慷慨赴死般的庄重。
    察觉出她的状态后梁齐因愣了愣,忍俊不禁,安抚道:“季将军不用紧张,很简单的。”
    季时傿扯了扯嘴角,深呼吸,从他手里接过排笔,学着他刚刚的动作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张破损的书页。
    梁齐因看向她,季时傿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在眼下绘出一片扇影,眉目低垂,灯下柔光使她自带的杀伐气质也软和下来。
    民间传言说北境统帅季时傿其貌不扬,凶神恶煞,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何故二十多岁不嫁人,跑去西北吹风沙。
    但其实很多年前,季时傿还未挂帅出征的时候,抛开她素来的“威名”不谈,她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漂亮。
    镇北侯季暮是青河人士,青河又地处东北,季时傿有她父亲一般出挑的身量,相貌却随了她的母亲,温婉中甚至带点妩媚。
    因为常年在外行军作战,季时傿皮肤并不白,但这肤色中和掉了她容貌上的艳丽,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便显得很乖顺,也有点甜。
    梁齐因双手撑在桌前,原本在看季时傿托裱时有没有出错,不知不觉间便目光上移,久久地停在她的脸上。
    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也是在藏书阁内,他和季时傿第一次说话。
    少女青涩的面容在时光洪流中渐渐模糊,经年的坎坷使她整个人被打碎后又重新塑造出来另一个自己,而在此刻这般柔和的灯光下,梁齐因又好像看见了曾经的那个季时傿。
    去污之后,季时傿小心翼翼地将粘好的纸张撕开,确认没有褶皱后,才倏地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有些激动道:“快看我弄得怎……”
    话还没说完,她蓦地撞上梁齐因的额头,猝不及防地深陷进他如水一般温和寂静的眼底,靠得太近了,鼻息几乎交缠在一起,两人俱是一惊,愣愣地僵立着,没人想到要及时分开。
    这时,紧闭的藏书阁大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风将梁齐因鬓边的碎发吹起,轻柔地拂过季时傿的脸颊,她被痒得皱了皱眉,也猛地回过神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梁齐因手脚一凉,惊恐地想:我在做什么,我吓到她了?
    季时傿背靠在身后的书架上,瞳孔微微晃颤,寻思着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这般色令智昏的潜质,第二次了。
    对了,刚刚进来的人……
    季时傿往门口看去,见半掩的木门旁站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穿着粉色绣花的衣裙,朱唇点绛,娇小可人,怯生生道:“六公子……”
    这位少女未着学子服,作的是丫鬟打扮,显然不是泓峥书院的学生,季时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想法是这是梁齐因的通房丫鬟。
    她连忙顺手从架子上捞过来一本书,面朝着墙壁的方向,尴尬得恨不得立刻钻地遁走。
    梁齐因望了望她的背影,待情绪平复后瞥了一眼大门的方向,道:“作甚?”
    小桃端着呈盘,声音软绵绵的,“奴婢昨日听到六公子讲学时声音有些哑,便熬了盅雪梨汤,希望六公子喝了之后能好受些。”
    如花似玉的姑娘,含羞带怯的,连季时傿听着骨头都要酥了,然而梁齐因却无动于衷道:“不用了。”
    小桃眼眶一热,嗫嚅道:“六公子……”
    梁齐因头都不抬,耐心告罄,“出去。”
    然后小桃就哽咽着跑了。
    季时傿心道:好狠的心啊。
    下一刻身后便有人幽幽道:“季将军,书拿反了。”
    季时傿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低头一看,刚刚随手拿的那本书底朝着下,翻开的只是扉页,就这她还一边装看得津津有味,一边肆无忌惮地听八卦。
    “哈哈。”季时傿干笑两声,飞快地将书翻正。
    梁齐因垂眸不语,转身走回先前站着的地方,默默地拾起排笔,把粘合在一起的两张书页分开。
    季时傿将手上的书塞回架子上,尴尬地搓了搓掌心,瞄了一眼重新关上的木门,又觑了一眼梁齐因淡淡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道:“你……”
    “你把人家弄哭了就不哄哄?”
    梁齐因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哄?”
    季时傿一愣:“她不是你的……”她压下声音,没有说出来。
    闻言梁齐因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住,咂摸出了她的意思,一时哭笑不得,“她不是我房里的丫鬟,我不喜欢有人伺候,我只有陶叁一个随从。”
    季时傿脱口而出道:“那她怎么在嵩鹿山?”
    “方才你见到的那个小孩。”梁齐因顿了顿,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是梁弼与他妾室的儿子,这两天跟着我听学,那是他的丫鬟,不是我的。”
    季时傿一时讷然,梁齐因提到他父亲竟然是直呼其名,一点感情也不带,但转念一想,就梁弼那个德行,谁当他儿子谁倒霉。
    季时傿回想了一下刚刚那个泼皮无赖的小子,还以为是山下哪跑来的野毛孩,没想到居然是梁齐因的弟弟,两个人从头到脚没一点相似的地方,这他爷爷的谁认得出来!
    “好吧。”季时傿黑了黑脸,无奈道:“是我想多了,给六公子赔不是了。”
    说罢作了作揖。
    梁齐因放下手中的排笔,抬眼望向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大概是心情还挺好,面色看着也有些红润,若云里霞光,周身气质暖融融的,摆了摆手道:“无妨。”
    说完又补充一句,“季将军总这么客气。”
    季时傿在他对面坐下,道:“你也是。”
    梁齐因怔怔然看向她。
    “现在是在嵩鹿山,不是在战场,也不是宫里,你不必每次都毕恭毕敬地叫‘季将军’。”
    梁齐因愣道:“那叫什么?”
    季时傿往座椅的靠背上一靠,枕着手认认真真思考起来,“我只比你年长半岁,就不要有那么多虚礼了吧,你可以称我表字‘柏舟’,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我叫什么,你总知道吧?”
    梁齐因抬了抬眼,状似随口一问道:“那我叫你阿傿?”
    季时傿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称呼不是没人喊过,以前在京里结交一堆狐朋狗友,什么乱七八糟的绰号都有,可是这两个字从梁齐因嘴里说出来就怪怪的。
    他音色清冷,念这两个字的时候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味儿,像是对着人的耳朵吐气似的。
    太亲密了,又好像没有。
    季时傿妥协道:“也、也行吧。”
    梁齐因眼底含笑,学她刚才的话道:“那你也不能总叫我‘六公子’,你可以称我的表字‘岸微’,也可以叫我的名,我叫什么,阿傿总知道的吧。”
    季时傿又“咯噔”了一下。
    两个人捣鼓了半天一直在修复古书,到了傍晚,才勉强弄完一本,齐栏之后,梁齐因将书展开放在窗口的架子上晾晒,放完后转头见季时傿倚在桌子前,扭了扭酸痛的手腕。
    他走过去打开柜子,犹豫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
    季时傿闻着味儿直起了身,惊奇道:“杏仁酥吗,好香。”
    梁齐因点了点头,将油纸包拆开后推到她面前,“吃吧,看你累了。”
    “唔……我记得沈先生可不允许在藏书阁吃东西的,你竟敢顶风作案。”季时傿说得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的,实际上手和嘴都没停下来过,含糊不清道:“我以前在这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和戚二他们下山买这个了,真巧,你也喜欢这个?”
    梁齐因淡淡地笑,“是啊。”
    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吃甜食。
    梁齐因给她倒完茶,等她又拿了一块后便将油纸重新包好,“吃多了会积食。”
    季时傿撇了撇嘴,话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舔着个北境统帅的老脸去贪嘴,于是只好咂摸了两下唇边沾上的碎屑,郁闷道:“行吧。”
    梁齐因正好将油纸包外的麻绳系上,掀起眼皮突然看见季时傿无意间的动作,喉咙紧了紧,低下头去不做声。
    吃饱喝足后季时傿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道:“哎我得回家了,再不走城门要落锁了。”
    梁齐因道:“我送你下山。”
    季时傿点了点头。
    二人从藏书阁内走出,走了没几步便在书斋与藏书阁之间的小路上遇到了等了一下午的梁齐瞻。
    梁齐瞻满脸怨恨,苦大仇深的,显然是刻意等在这儿的,手里拿着一截比他人还高的竹竿,振振有词道:“我要打死你们!”
    季时傿杵了一会儿,看了看才到自己腰间的小毛孩:“……”
    勉为其难地伸出一只手,拎起梁齐瞻的后领把他提起来,再从左手抛到右手。
    梁齐瞻:“呜呜呜呜我要找我娘。”
    季时傿抛累了,把他往旁边一扔,梁齐瞻又一次一屁股坐到石头上,痛得他鼻涕眼泪糊作一堆,呲哇乱叫起来。
    季时傿笑眯眯道:“小兔崽子,我还治不了你?”
    说完拍拍手,朝梁齐因扬了扬下巴道:“我们走!”
    梁齐因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这一日正是三月初,乃玉兰花香最为浓郁的时候。
    是夜,梁齐因正在住舍内将前几日修复完的古书摘抄成册,他的桌前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株玉兰花,在暖黄的灯光下,呈现着最为柔和的白与淡雅的香气。
    蓦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这几日每晚都要来一下,赶不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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