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齐因闻言点了点,轻声道:“好,那你要小心。”
    “你也是。”
    陶叁驾车往都城中心奔去,博文馆内人满为患,梁齐因绕到后门,刚一下车,里面便急匆匆地冲出一个戴着帷帽,看不清脸的女子。
    她步伐慌乱,声音都在颤,“小六,李寅元被大哥带走了。”
    梁齐因轻扶住她抖动的手臂,温声道:“你别急,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梁慧芝藏在帷帽素帘下的头摇了摇,轻纱略抬,隐隐可见血迹斑驳的脸庞。
    “今日司廷卫来抓公公,李寅元与大哥起了争执,待大哥走后他便将气撒在我身上,我实在是……”梁慧芝停顿了一下,抽泣道:“我实在是气不过,一时说漏了嘴,哪知大哥是假装离开,接着便把李寅元也一并带走了。”
    说罢抓了抓梁齐因的手臂,“怎么办小六,大哥自执掌司廷卫开始,便对任何事都不容情面,我求他了可是没用,李家是不是要垮了,倓儿怎么办?”
    梁齐因道:“李倓呢?”
    “在书院,还没到下学的时辰。”
    “这般。”梁齐因沉思片刻,飞快道:“长姐现在就把李倓接回来,我记得你有个姨母嫁到锦州去了是吗?”
    “是、我母亲的妹妹,确实嫁到锦州了。”
    “你现在带着李倓赶紧往锦州,就说去探亲,趁李家还没被查的时候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了。”
    梁齐因转头看向陶叁道:“去把那篇文章的原稿烧了,就算有人来查博文馆也别拦,让他们查。”
    梁慧芝依言往外跑,走过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脚,头上的帷帽一晃便摔落在地,女人伤痕累累的脸颊倏地暴露于人前。
    梁齐因一愣,怔愕道:“你的脸……”
    梁慧芝仓皇地拾起帷帽,系带子的时候手都在抖,梁齐因压下火气,沉声道:“李寅元打的?”
    “小六……”
    “长姐,别心软。”梁齐因垂下手,目光阴寒如月下冷泉,低声道:“你曾经说过,他该死,所以不要心软,带李倓去锦州避避风头,等你回来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欺辱你了。”
    梁慧芝咬紧下唇,眼底生雾,抬手将帷帽的垂纱拢紧,她恨李寅元是一回事,可若真眼睁睁地看着李家倒台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倓儿才六岁,尚未有能力护得住自己,李家还是他的父族。
    “小六,你说,若是倓儿长大之后知道那篇文章是我为了报复李寅元传出去的,他父族是因我而亡,他会怪我吗?”
    梁齐因注视着她,温声笑了笑,安抚道:“不会,他只会庆幸,他有个好母亲。”
    梁慧芝一怔,随即破涕而笑,“你说的是,倓儿向来最亲我。”
    “小六,姐姐走了,你在京城也要多保重。”
    梁齐因颔首作揖,“我明白,姐姐也是。”
    梁慧芝含泪别过头,抹了抹眼角,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回去的马车。
    “公子,如今该怎么办?”
    陶叁见梁慧芝已经走远,收回视线询问道。
    “去诏狱。”
    “宣义侯会准您进去吗?”
    梁齐因冲出博文馆,“他现在刚抓了人,应该进宫面圣去了,只要他不在,我就能进去,备马,快一点。”
    诏狱由司廷卫署理,三司无权干涉,旁人更不得随意进出,但张振并未定罪,家属尚可在一定限度内探视,张振将母亲托付于梁齐因照顾,他也自然可以代张母的名义进诏狱探视。
    不同于三司牢狱,司廷卫所掌的诏狱环境更为酷烈,古有说法是“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自古入诏狱者,纵然能活着出来,也是遍体凌伤,神失智堵,刑罚二字,除了肉/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对精神的摧残。
    梁齐因看到张振的时候,他正瑟缩在牢房一角,□□拖着沉沉的锁链,铁质冰寒的镣铐已经磨烂了他的血肉,里面深可见骨。
    “张兄。”
    张振听到声音,耳朵动了一下,随后不可置信地望向栅栏处,他刑伤遍体,破烂的囚服已经无法遮身,仍坚持站起来,行了个士礼后才道:“岸微,我母亲还好吗?”
    “张兄放心,我一直差人照顾着。”
    张振松了一口气,“那便好,我被司廷卫抓走,母亲怕是忧思得厉害,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该一头撞死。”
    “张兄,我不能久待。”梁齐因握住铁栅栏,“我有话要问你,请你务必如实告知。”
    张振点点头,“你说。”
    “当日陛下遇刺,你是否参与其中?”
    张振立即举起手,严声道:“我张兆林虽平庸之资,无甚安邦定野的鸿鹄伟志,但也绝不会做忤逆不忠之事。”
    “好,李家势大,有人想以你为支点翘起这尊大佛,你要是没做过,就死咬着不要认。”梁齐因一字字嘱托道:“无论如何都不要认,拖着才能有一线生机,张兄,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将背后之人抓出来,你便能洗脱冤情了。”
    张振紧了紧拳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绝不会承认,岸微,你放心去做,我只求你能帮我照顾好我母亲,我定感恩戴德,结草衔环报答你。”
    “我会照顾好老夫人。”梁齐因退后一步,弯腰行礼道:“我得走了,张兄,请多珍重。”
    张振亦回礼。
    ————
    皇宫内一处地方有护城河水流过,秋风萧瑟,满池枫叶逐水飘零,若有心之人能拾起一片,还会看到不知何人在上面题的字,红枫寄情,笼中雀却妄图能如落叶一般,随流水穿过高高的宫墙。
    “季将军,皇后娘娘近日为太后娘娘的寿诞操碎了心,何总管正在坤宁宫呢,说是被娘娘叫去商量寿诞的乐舞了。”
    季时傿“嗯”了一声,“正好我也有好些时日未曾去拜见过皇后娘娘,劳烦公公带路。”
    一侧的内侍点头哈腰,笑眯眯道:“将军折煞奴才了,快请。”
    季时傿跟着说话的内侍往坤宁宫赶去,只是未曾抵达,她便远远地看到有一个内侍被人拖着从坤宁宫内出来。
    “那是……”
    一旁的人看了眼道:“怕是哪个狗奴才惹恼了娘娘,将军不必在意。”
    季时傿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后忽然觉得不对劲,脸色倏地一变,不顾一旁内侍的大喊,向内侍被拖走的方向狂奔而去。
    宫中道路复杂,还有不少暗道,等季时傿追到护城河时,那个被拖走的内侍已经被压着肩膀推到了岸边。
    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直觉那人就是何晖,肖皇后要杀人灭口。
    “等……”
    只刚喊出一个字,便听得“噗通”一声,何晖被人猛地踹下护城河,秋日水流湍急,顷刻间就没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腐肉
    季时傿冲向护城河, 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紧跟着她追过来的内侍一惊,差点两眼一黑背过气, 顿时慌张地大喊道:“将军,来人啊来人!快来救人!”
    河内水势迅猛,又有大片枫叶往下涌,季时傿忍着秋水冰寒, 在水流中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掉下去的何晖。
    岸边的内侍急得连连打转, 正当有人准备跳河救人时, 季时傿猛地从水里探出, 一刻未停,上了岸便径直走向先前拖着何晖过来的两人。
    由于她刚刚跳水的一幕实在发生得太快, 那两个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直到之后追上的内侍手忙脚乱地喊“将军”, 他们才意识到跳下去的是谁,吓得跪倒在地。
    死一个太监无人在意,可要是一品武将死在护城河里那他们就完了。
    片刻后,季时傿从护城河里出来,那狭长的凤目沾水后眼神愈发狠厉,两个太监才陡然一怵,手忙脚乱地从岸边爬起来, 然而未跑出几步,便被季时傿一手一个提着领子甩到一边, 但听得她严声逼问道:“刚刚你们推的是谁?”
    两个太监只管杀人, 哪里想到会突然被审问, 其中一人腿一颤, 跪倒在地,惊慌道:“司乐太、太监何、何晖……”
    “为什么推他?”
    “何晖对皇后娘娘不敬在先,娘娘命我们将他处死……”
    季时傿冷声重复了一遍,“不敬?好歹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司乐太监就算犯了错,按照宫规也该由内廷审讯核查之后才能处置,这是个什么意思?”
    面前的内侍磕了个头道:“皇后娘娘一时气急才会如此,横竖一个奴才的贱命,就算娘娘越了宫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季时傿眼睑下压,声音较之秋水更为凉寒 ,“说得好。”
    这话不咸不淡,却莫名激起人一身颤栗。
    旁边追过来的太监佝偻着腰,身形越来越低,战战兢兢地试探道:“将军、天冷风寒,身上一直这么湿着可不好啊,快随奴才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不用了。”季时傿抬起手,一面大步流星往外走,一面沉声道:“麻烦公公与皇后娘娘说一声,时傿下次再来拜见她。”
    内侍见她面色不虞,不敢再多话,只好讪笑一声,低了低头,“奴才明白。”
    宫门未曾关闭,季时傿快步走出去,她离开皇宫后并未从一般的大道往家,而是沿着宫墙绕了一整圈。
    她曾经见过宫内落下的红枫叶沿着护城河流到外面,所以水流途径处一定有打通的地方,为了不造成落叶堵塞,大概这块通道也不会小。她刚刚下水没有看见何晖,如若不是闹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何晖从那个通道逃到了宫外。
    护城河在南边宫墙附近,这里人烟稀少,距离坊市较远,又有水流涌过,曾经发生过有人溺亡之事,所以后来很少会有人从这路过,也因此这里的防守不似他处严厉。
    季时傿赶到的时候,河水表面未见涟漪,也未瞧见何晖的身影,但一侧岸边,却有一滩水迹,一路延伸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
    何晖果然趁机逃出了宫。
    秋风乍起,暗涛涌动,坤宁宫垂脊上的琉璃吻兽在日照下眼露金辉,凤翅霞彩融光,扬项孤高欲鸣。
    形色慌忙的太监跪伏在地,额上冷汗涔涔,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回娘娘,何晖的尸体,没、没捞到……”
    明镜前的妇人口含朱丹,秀眉横若远山,眼尾轻挑凌厉,云鬓玉摇矜悬,华服上的蟠龙呼之欲出,闻言勾眉的手指虽顿,然面色未改,整个人不怒自威。
    “人呢?”
    底下太监头也不敢抬,背脊微耸,一字一颤,“护城河下面有连接外面的通道,何晖的尸体可能被冲走了,又或许、或许……”
    后半句没了声音,他不敢说。
    “或许逃了是吗?”
    音色下沉,如利刀滚石,虽未见血,刃却更锋。
    “奴才也没想到……本以为何晖掉进去之后必死无疑,可谁知、谁知……”
    肖皇后描完眉,戴着护甲的尾指轻抬,忽然长臂一震,广袖从桌案扫过,摆置的胭脂石黛劈头盖脸地砸了底下的太监一脸。
    他惊恐地接连磕了好几个头,面上鼻青脸紫,不住求饶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这便亲自差人去追何晖,定提着他的人头来给娘娘请罪,求娘娘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肖皇后目视铜镜,镜中的女人妆容华丽,将她姿色的姝艳放大到极致,以至骇人生威,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挑起尾指,描了描新化好的秀眉轮廓,朱唇亲启,“本宫给你机会,谁给本宫机会?”
    一旁的太监心窍顿寒,指尖扣紧地上的毯子,下颚抖动,“求娘娘……饶了奴才吧。”
    她微微侧过脸,欣赏着镜中面容,随口道:“坤宁宫前的玉阶不似往年透亮,人血滋润或许能恢复如常。”
    太监立刻变了脸色,脖颈僵直,磕头磕得一脸血,肖皇后身边的亲信一下子就听明白意思,冷脸抬了抬手,外面的人便心领神会,一把拖住还在求饶的太监,他双手扣紧地面,挣扎之余,指甲外翻,迸了一地触目惊心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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