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阁老是一朝首辅,朝中需要您坐镇。”
    申行甫道:“那我去!”
    戚相野举了举手,“我也可以!”
    “既然要谈判,此人性情万不能冲动急躁。”戚方禹摇了摇头,“你们俩都不行,我朝如今是劣势,你们能琢磨准谈判的姿态,能揣度出西域诸国的想法吗?”
    话音落下,忽然有一人走近道:“我去!”
    季时傿转过头,眸光一凝。
    梁齐因俯身行礼,“我少时随商队去过西域,对那里的民风习俗有些了解,会几句西域话,诸位大人可以让我一试吗?”
    季时傿尽量心平气和道:“你胡闹什么?你当这只是随商队出游一样的小事吗?不准去!”
    “国难当前,诸位为此焦头烂额多日,我也想尽一份力。”
    季时傿一时哑然,半晌申行甫忽然悠悠道:“其实……阁老要求的人选岸微还蛮符合的,就是没有职位在身,有点压不住场,我可以去镶边,嗯。”
    梁齐因转身面向她,弯腰大声道:“请大将军准我出城!”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遗诏
    季时傿沉默良久, “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得看陛下的意思。”
    岂料梁齐因抬头道:“来之前我已经进宫请示过陛下,陛下准了。”
    季时傿一愣, 随后皱紧眉头,梁齐因的想法又一次与自己不谋而合,甚至怕自己不同意,干脆先斩后奏, 直接进宫与成元帝分析了利害,连否决的机会都不给她。
    “那好啊, 岸微。”申行甫站出来, “我们准备准备, 明日就走。”
    梁齐因颔首道:“好。”
    “好什么好!”季时傿冷冷睨了他一眼,沉声道:“你给我过来。”
    城墙下的帅帐是临时搭建的, 粗陋不堪, 好像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都会倾塌。
    季时傿语气有些不悦, “前头正在打仗,炮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到我们头上了,世家权贵基本上都迁到了京南,你没事跑到前线来做什么?”
    “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季时傿啧了一声,“你真进宫请示过陛下了?”
    梁齐因点点头。
    季时傿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现在给我去求陛下收回成命,就说你年轻气盛不懂事。”
    “我不去。”梁齐因一动不动, “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不是一时兴起。”
    “你知不知道这次去西域游说意味着什么?”季时傿声音拔高了几分, “岐州一线都被鞑靼人攻下了, 驿站走不了, 信路被截断, 一路上九死一生。”
    “我实话和你说。”季时傿抽了一声气,“虽然朝上那群老王八们喜欢乱放屁,但他们有句话说得不假,京城此次大概难逃一劫,陛下有意迁都,休养生息个几代人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你跟着他们一起南下,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梁齐因不为所动,“所以你要我眼看着你留在前线送死,自己却苟活于世吗?”
    季时傿喉间一梗,“先前秋闱,你自己还说‘人重在贵身’……”
    梁齐因道:“还有一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季时傿张了张嘴。
    梁齐因声音坚定,“战场上瞬息万变,我自知没有能力指手画脚,但我不想一直龟缩于人后,那样我会瞧不起自己,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些,阿傿,你就让我去吧。”
    大难临头,季时傿心里装了太多,就剩这一点私心,可是仔细想想,好像每个人都有一点私心,罗笠没有攒够一百只羊,樊徊璋送给女儿的手笼没有做好,季时傿觉得自己这点私心大概也实现不了了。
    每个人都有他想做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干涉,就像梁齐因不希望她上战场,她也一定会去一样。
    季时傿闭了闭眼,沉默良久,走上前抱住梁齐因,拍了拍他的后背,“鞑靼军将京城包围,这次去西域,只能派几人随行,不然目标太大,反倒容易暴露。”
    梁齐因轻声道:“嗯,我知道。”
    季时傿退后一步,“东西都备好了吗?”
    “一会儿我便和广白兄回去收拾。”
    “好。”季时傿别开目光,低声道:“去吧。”
    梁齐因走出去几步,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阿傿,你要等我回来。”
    季时傿顿住,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大大小小使臣七人在十月廿十九这日出城,一眼看过去极其朴素,像是战乱时逃窜的流民,实际上梁齐因和申行甫一个怀揣着国书,一个拿着季时傿的亲笔信,十分低调地出了京城,启程往西。
    十一月,京城的防守到了最艰难的时刻,这种时候,王众就算再想抠搜也没有办法了,各方将所有的战备储蓄全部拿了出来,禁军十二卫中有一支全是混吃等死的少爷兵,也被迫上了战场。
    好在,时隔一个多月赵嘉晏终于有了音信,蜀州□□,他带着剩余的城防军与中原驻军汇合,及时拦下了从钺州屠城之后南下的西鞑人,被挲摩诃围剿的京城得以喘息了一瞬。
    文武百官死了几成,各个部门都找不到人替补,裴逐赶鸭子上架般成了大靖史上最年轻的户部尚书,也是最倒霉的户部尚书,从他的老师肖顷手中接过了满目疮痍,连鼠虫都不想光顾的空虚国库,上任没几天就面临着亡国的巨大危机。
    裴逐力排众议,让后宫的妃嫔将私库首饰全部都拿了出来,这种时候要是还藏着掖着,面子上未免显得太难看,大家嘴上虽然什么都不说,私下里意见却不少。
    成元帝病重,皇子后妃需要轮番侍疾,养心殿内的味道并不好闻,汤药的苦涩夹杂着其他东西难堪的气味,今年刚进宫的林美人踏进内殿时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跟上前头的柳婕妤。
    天知道,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有多不想来伺候病榻上那芦苇杆一样的老皇帝。
    “姐姐。”
    林美人摸了摸头上光秃秃的发髻,“那些官老爷们也真是,自己没本事,就来抢咱女人的东西,那都是我自己带进宫的,可没要他们天家的赏赐。”
    “少说两句。”柳婕妤皱了皱眉,“这是在养心殿,你以为是西坊的菜市场吗?”
    林美人悻悻然撇撇嘴,离龙榻站着三尺远,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落在昏迷不醒,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成元帝身上,眼睛一翻,又看向他处。
    大概是殿内的火盆烧得太旺,半晌林美人转头道:
    “姐姐,我有些困。”
    柳婕妤抿了抿唇,无奈道:“你去屏风后眯会儿,只能一会儿,不然等陈公公来了他会怪你。”
    林美人笑眯眯地钻到了屏风后。
    陈屏从走廊上穿过,庆王赵嘉铎是个没什么脑子的,精贵的皇子出身,哪里会照顾什么人,人又胆小,还没说他什么,便颤颤巍巍地挤出眼泪,若不是廖重真说了需要一个五行属金的血亲在养心殿旺着,陈屏真不想他来侍疾,反倒添麻烦。
    北风从衣领里钻进去,陈屏瑟缩了一下,陛下快不行了,这个冬天大概都撑不过去,如今朝中的事务全权交由内阁处理,戚阁老年纪也大了,裴尚书如今是朝中的新贵,每日都要进宫禀明政务,正想到这儿,廊下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陈公公。”
    陈屏转过身,见裴逐正向他走来,连忙行礼道:“裴大人。”
    “陛下醒了吗?”
    “今日是柳婕妤与林美人侍疾,还不知道殿下醒了没,大人和奴才一起进去瞧瞧吧。”
    裴逐颔首一笑,跟上他。
    火盆里的炭火噼啪响着,今年的岁贡不足,外头打得火热朝天,连养心殿内的炭火都有以次充好,味道不好闻,时不时地冒出几缕烟,成元帝呓语了几声,随后猛然咳嗽起来。
    柳婕妤一惊,走上前帮他顺了顺气,“陛下,慢点慢点。”
    恰好这时,陈屏与裴逐走进养心殿,陈屏听见咳嗽声,一把摘下挡风的兜帽,冲进殿内道:“陛下怎么了!?”
    柳婕妤回过头,“这炭有烟,陛下闻见了咳嗽。”
    陈屏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声气,不点炭火屋里凉,可户部今年能找出来的好炭就这一点。
    “将陛下扶起来些。”陈屏走上前,忽然发现殿里只有柳婕妤一个,疑惑道:“林美人呢?”
    柳婕妤一慌,想到屏风后还藏着人,若是让她们知道林美人给陛下侍疾却偷懒岂不是要被狠狠治罪,“她、她去解手了……”
    陈屏又道:“既然陛下醒了,一会儿可能要与裴大人商议政务,娘娘便先退下吧,让林美人也不用来了。”
    柳婕妤手指动了动,下意识往屏风后看去,又怕陈屏察觉出什么,只能先行退下,看来得委屈林美人继续藏着了,待陛下他们商讨玩政务再出来也不迟。
    “是,那这里便交由陈公公了。”
    陈屏弯了弯腰。
    养心殿内响起冗长的咳嗽声,成元帝倚在龙榻上,好不容易对着痰盂将嗓子顺通畅,喘息道:“嘉、嘉礼呢?”
    陈屏一愣,哀声道:“陛下,赵庶人他……已经故去多日了。”
    成元帝迷茫了片刻,而后才渐渐回忆起赵嘉礼已经死了许久,他记起今夕何夕,京城尚在围困中,裴逐是来向他禀明朝中事务的。
    “城防如何?”
    裴逐躬身道:“回禀陛下,大将军一直坚守着。”
    “好……”
    成元帝浑浊的眼眸稍微明亮了几分,随后又开始咳嗽,眼白翻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陈屏跪下道:“陛下,您歇着吧,您不能再操劳了。”
    他硬是用干枯的手臂拉着帷帐坐起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裴逐,此人算是清流,颇有建树,又年轻,成元帝很欣赏他,他老了,时日无多,这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终究要交给年轻人。
    “嘉晏回来了吗?”
    陈屏不敢再说什么坏消息,只道:“楚王殿下如今在蜀州领兵抗敌呢,等打赢了就会回来,陛下,您快躺下。”
    “嗯……”
    成元帝含糊不清道:“陈屏咳……”
    “陛下、奴才在……”
    “扶朕起来,朕……”成元帝捂紧胸口,喘了两声平复呼吸,“朕要立……遗诏……”
    裴逐肩膀一颤,余光里陈屏将龙榻上只剩一口气的君王扶起,浮动的衣摆从他眼前掠过。
    这封遗诏几乎用尽了成元帝所有的力气,停笔的一刻他像是一个漏了风的破布袋子,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了下去,猛地呕出一口血,一半喷在陈屏的脸颊上,一半将脚下的毡毯浸透。
    陈屏哭喊道:“陛下!”
    “裴逐……”
    “陛下,臣在。”
    “这封遗诏,也是你们内阁想要的吧。”成元帝急促地喘息,脸色越来越差,“朕已经、已经等不到嘉晏回来了,咳……大靖就交给……交给……”
    炭火又响了一声,在案上滚了一圈的墨笔“啪嗒”摔落在地,恍惚间像是一根撑到了极限的弦,终于走向了寿终正寝。
    陈屏伏在地上痛哭,“陛下啊——”
    裴逐从哭声中抬起头,望向遗诏上的名字,这一眼可能只有一瞬,也可能漫长到台上的西洋钟都走了一圈,他目光沉住,忽然伸手一把拉住陈屏,“陈公公,现在还不是该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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