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从与大靖通商后,楼兰在内乃至于整个西域十六国的经济都在飞速发展,大靖盛产丝绸茶叶,这都是西域没有的,尤其是夹在中间的大渝,早早望风降附,与大靖和亲之后,越发蒸蒸日上了。
    但那名楼兰大臣还想再挣扎了一下,“倘若出兵援救你们,我们西域可就是明摆着与鞑靼作对了。”
    “这好说。”
    梁齐因将季时傿的亲笔信拿出来,“这是我朝的季将军亲手所写,想必您也听说过她的名讳。”
    楼兰大臣手一抖,这谁没听过,当年他们的一名王子便是被季时傿生擒,最后亡于西北驻军手中,季时傿对他们西域的国家来说,差不多是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他不敢马虎,立即招来一名译官,将信件递给他,译官屏气凝神,郑重接过,将上面的汉语翻译成西域话转达给楼兰大臣。
    “季时傿向西域保证,倘若我们愿意出兵,将来无论西域十六国遇上什么叛乱战争,大靖都会出兵相救,且平靳关的通商路在之后会继续向内陆拓展,丝绸茶叶等物品出售西域的时候,愿意再让两分利。”
    楼兰大臣抬起头,“这件事情你们大靖的国君知道吗?”
    梁齐因沉声道:“自然,这封信上所说的正是我们大将军与陛下商量所得出的结果,中原人守诺,自古以来便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说法,这封信也可以说是我朝对贵方的一个承诺,任何时候都奏效。”
    “我朝也很在乎这次与贵方的合作,在下虽然名不见转,但此次与我同行的却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大人。”
    梁齐因侧身给申行甫让了位,申行甫走上前,拜了一拜。
    楼兰大臣弯腰颔首,握紧了信件,面色凝重,似是在考虑,他将身子坐直了些,不似一开始一般漫不经心,“我需要去向我们国君请示。”
    梁齐因跟着站起身,“您请。”
    待他们几日走后,申行甫慢慢地挪过去,“岸微,是不是要成了?”
    梁齐因盯着楼兰大臣离开的方向,“我也不知,就看这位楼兰王会不会做生意了。”
    过了许久,久到暮色渐渐四合,霞彩融光,殿内又唱又跳的舞姬都下去了,那名楼兰大臣才再次出现在二人面前。
    “两位久等了。”
    楼兰大臣做了一个中原礼,神情郑重,“我们王与几名大臣商讨了半天,最终决定出兵援救,您先前有句话说的话很有道理,叫什么唇亡什么……”
    梁齐因作揖道:“唇亡齿寒。”
    “对,唇亡齿寒,我们王很喜欢这个词,其实这次出兵不单是为了帮你们中原,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国家的将来着想。”
    楼兰大臣笑得两眼眯起来,俨然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样,“将来中原与西域交好,还望贵国不要忘了今日所承诺之事啊。”
    “自然。”梁齐因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可以签字画押,缔结契书,自此双方互利共赢,只要你们愿意与大靖合作,我们自然会永远敞开大门。”
    “好。”楼兰大臣同样也做了个请的手势,“契书已经备好,我们王正在宫殿内等你们,二位请移驾吧。”
    梁齐因笑了笑,随后不动声色地朝申行甫招了招手,申行甫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借兵成功了,脸上立刻泛上来抑制不住的喜悦,若非周围都是楼兰人,他大概能一跳蹦三尺高。
    随后梁齐因与申行甫代表大靖与西域十六国签字画押,缔结了契约,西域在十二月初四正式出兵援助大靖,为了防止鞑靼起疑,大渝还设法为援军掩护,赶了小半个月的路,大军终于在十二月中旬抵达前线,而此时,京城却即将城破。
    维系两月有余的京城城防终于走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两万兵马到最后只剩不到一千人,城内灶数急剧下降,十日前的一场突袭致使百官与将领损伤大半,隆康帝迫切地想要迁都南下。
    一连数日,每日都有人来求季时傿开城门投降,宫里几次派人施压,隆康帝不惜下了数道金令,季时傿顶着压力继续与敌军抗争。
    倘若现在投降,那么先前的赔偿割地条例还要再加重许多,三千万两说不定还会再翻几个倍,倾国之力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太屈辱并且也不见得鞑靼人就会放过他们。
    如今这个局势,并非是他们想求和,而是怕鞑靼真的攻进来,皇权世家不稳,说到底还是只在乎自己。
    鞑靼的火炮像是耗不尽一般,城墙岌岌可危,京城内无论是弓箭手还是箭矢都已经屈指可数,季时傿派人找来王众,追问道:“宫内还有没有战备,九门侍卫与禁军那儿应该还有一些,通通调出来。”
    “大将军啊。”王众愁眉苦脸,炮火每次炸响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皱眉,一惊一颤,生怕落到自己头顶,“他们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如今休养生息,等待东山再起才是最……”
    季时傿冷冷打断他,“以鞑靼与中原几百年的世仇,我们只有亡国,没有谈和。”
    “哎……”王众说不过她,只能灰溜溜地离去,让人想方设法从宫中调战备,并将兵器署新建造的武器全部送到前线,然而等前线将士拿到手才知道,王众新送来的这些火炮全是哑炮,里面甚至有许多装的是泥土。
    戚相野咬了咬牙,破口大骂道:“我操他大爷的,这不是耍我们吗,有拿前线将士们的命当回事吗?!”
    “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们的朝廷早就被蛀空了,老百姓的救命钱要贪,将士们的军资也要贪。”
    说话间坚不可摧的城墙又塌了一半,现在鞑靼军不需要借助云梯就能跨过城门,四方逃窜的流民与兵马拥挤在一起,季时傿抬起头,“往前挡,弓箭没了就用刀剑,刀剑断了就用手,横竖哪怕城墙塌了我们也不能退!”
    她随手抓住一人,“陛下呢!?”
    “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准备从京汇码头那儿乘船先去行宫躲避,然后再南下。”
    季时傿仰起头,无力道:“罢了。”
    戚相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柏舟,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倘若陛下与大臣们真的撤离,我们迟早山穷水尽,便早日做好准备,开城门放鞑靼军进来。”
    戚相野愣住,“然后呢。”
    季时傿平静道:“玉石俱焚。”
    只是还没有等到梁齐因回京,季时傿不敢去想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一个月来了无音讯,若是他回来之后看见京城变成了这样该怎么办,生离死别前,他们还能来得及再见一面吗?
    鞑靼军前锋靠肉身开路,杀疯了一般卯着劲往前冲,城墙塌得越来越厉害,角楼几乎被夷为平地,到处挂着不知是哪名城防军的残肢断臂,打到最后,人人都知道此战必败,几乎就是一场壮丽的慷慨赴死。
    隆康帝已经准备在护送下从京汇码头逃离京城,季时傿正要登上城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自己一声,“时傿!”
    季时傿转过身,看见裴逐焦急地看向自己,“你随我一起南下吧,不要再送死了,城破是必然,南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啊!”
    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会走的。”
    “事到如今你还坚持个什么劲。”裴逐皱紧眉头,“陛下都走了,你们还有什么值得死守的,跟我走阿!”
    “陛下是走了,世家大臣都走了,可城内还有百姓。”季时傿神情凝重,“大靖将士绝没有放弃任何一座城池,任何一名百姓的道理,你们要走便自己走,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你——”裴逐咬紧牙关,敌人的炮火接二连三地再头顶炸开,尘土落在他头顶上,他见季时傿是真的没有一点要后退的意思,不住咬牙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执着至此。”
    季时傿拔出刀,“因为我是主帅,如果一国主帅都畏敌怯战,那这个国家还靠什么与外敌抗争。”
    裴逐一时哑然,知道自己劝不动她,鞑靼军正在不停地轰击城门,也许下一刻城门就要破了,裴逐不能再久待,只能强迫自己扭回头,前往京汇码头。
    终于,在一阵响亮的怒喝声下,行将就木的城门终于轰然裂成两半,挲摩诃率兵冲进城内,一眼就看见远远站于城墙,高高在上的季时傿。
    他冷笑一声,深邃的瞳孔里满身嘲讽,隐隐有大仇将报的快感灼烧,“季时傿,你也有今日。”
    一瞬间,这些年他每年向腾格里忏悔赎罪,向西洋人请求合作的屈辱画面全部涌上心头,而这些都是拜她所赐,若非她一次又一次坏了自己的大计,他一个好好的部落首领何至于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挲摩诃,好久不见。”
    说这句话时季时傿脸上的表情却是冷冷的,皮笑肉不笑,她右手在刀柄上摩挲了几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你倒是嘴硬。”挲摩诃高坐在马背上,身上的厚重熊皮毛发被猎猎冬风吹起,“今日,只有你死。”
    “来人,踏平大靖都城。”挲摩诃伸手指了指城墙上的人,“活捉季时傿,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第152章 援军
    耳边一连串的轰击声比过年的烟花爆竹都要吵闹, 一刻也没有消停过,隆康帝与后妃百官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下紧急从皇宫撤离,逃窜的流民将各坊市的街道堵得拥挤不堪, 鞑靼军一寸寸往城中心逼近,苟延残喘多日的城墙终于“嘭”的一声寿终正寝。
    到处都是死人,伤兵营内但凡缺胳膊少腿的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隆康帝丟城逃离, 士气大减,民心流失, 一片凄惨哀恸的哭喊声中, 仅存的前人只能靠血肉之躯来为他们断后。
    鞑靼军将战车开进了城内, 战车碾压之下,所到之处皆被夷为平地, 太多尸体活生生被挤成肉泥, 过去碧波流动的护城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堵塞而成了一潭死水, 不用红枫点缀便已是深不见底的浓浓血色。
    城墙下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温玉里跑得衣裙上都沾满了泥尘,额头上双手全都是血迹,她紧紧咬着牙关,逼迫自己在这炮火纷飞的场景中冷静下来,用仅存的绷带将一个又一个士兵炸得焦黑的伤口包扎完全。
    城墙塌了一半,另外一半正摇摇欲坠, 数不清的石块砖头像是雨雪一般簌簌落下,温玉里抹了一把被泥尘弄脏的眼睛, 百姓流窜, 许多药铺都是空的, 她想去找些伤药过来, 炮火接二连三地在耳边炸响,嗡鸣声不断,她甚至分不清正确的方位是什么。
    温玉里不会武,她虽在外游历许久,但陡然直面战场的血腥残酷时仍然感受到一股胆寒,她也没有将士那么敏锐的直觉与判断力,糊里糊涂地冲进了战车的包围圈中。
    一架火炮缓缓对准她的方向,温玉里顿时瞳孔紧缩,一瞬间脚下仿佛被钉住一般,忽然有人猛地扯过她的手臂,以几乎是将她按在怀里的姿势,从被炮火轰炸过的废墟里滚了几圈 。
    身上的轻甲都被炸了一个窟窿的戚相野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瞪着眼吼道:“你乱跑什么,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从没被人吼过的温玉里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道:“我……想找个药铺,去拿些伤药。”
    戚相野看着她灰头土脸,裙摆在奔跑间还被刮花了好几处,胸腔中顿时熄了火,脖子一梗,“他们都跑了,温小姐,你还留在城内做什么?”
    说罢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走,我现在就送你去京汇码头。”
    “我不去……”
    温玉里踉跄了几步,“前线有许多伤兵,先前的军医死了,我要是再走,就没人能救他们了。”
    “救不了了。”戚相野神色一瞬间闪过悲痛,“我们这一战必败无疑,敌军很快就会涌到码头那里,到时候你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等等。”
    温玉里忽然意识到什么,硬是挣脱开,“二公子,你们是不是打算做什么?”
    戚相野脚下顿住,败于温玉里直视的目光下,坦白道:“是,柏舟打算与挲摩诃同归于尽,我也是大靖的将士,自然会同她一样死守到最后一刻。”
    “倘若之后援军赶到,自然会南下勤王,我们守城三月,也算幸不辱命。”
    温玉里嘴唇翕张,目光中满是错愕,“你们……”
    他们是打算以命相抗,都城可以说是一个王朝的尊严所在,哪怕国君已经弃之遗之,他们也不能退,季时傿在城墙上指挥了那么久,俨然已经成了这群残军中的一面旗帜,她不倒,便不会有人退。
    说话间又一个火炮从头顶掠过,戚相野按住温玉里,一面闪躲一面道:“来不及了,你现在必须出城,温小姐,若你见着我爹,你记得替我向同他说一句,他儿子没给他丢脸。”
    温玉里含泪踏上甲板,戚相野又忽然喊了她一声,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温小姐,还有,我……”
    “什么?”
    戚相野顿时哑然,此后江山万里还有他这个人吗,这种时候说那些话,除了给旁人徒增伤感烦恼有什么用,倒不如永远咽在心里。
    他猛地一拍桅杆,“没什么!”
    戚相野刚要回头,便倏地感受到脖颈后一阵刺痛,连头都来不及回便猛然瘫倒在地。
    温玉里将银针拔出,眨了眨眼睛,想起在他之前季时傿已经先找到自己,她说戚相野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她送出城,到时候麻烦自己将戚相野迷晕,一起逃走。
    季时傿将他们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唯独没考虑她自己的后路,她是真的打算与鞑靼人同归于尽。
    温玉里不敢久留,短短片刻,越来越多的房屋道路被摧毁,鞑靼军到处截杀,城墙上乱箭齐发,强弩之末,隐隐有大夏将倾之势。
    风声鹤唳,地动山摇,季时傿紧紧盯着混乱的城下,炮火掀起的层层热浪熏得她眼角酸涩,受过伤的腿哪怕在钢板的固定下也依旧难以站稳。
    挲摩诃指挥着战车冲入城内,火炮再一次对准濒临倒塌的城墙,季时傿抬眼望了望碧海晴空,四肢几乎在萧瑟寒风中冻得没了知觉。
    “你们的国君都逃跑了。”挲摩诃嘲讽地看向她,“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死守什么。”
    季时傿一言不发,从她所站的高度向外看去,一批小型战车正在匀速地往里行进,那是兵器署为了模仿西洋“锯齿虎”所建造出来的一种战备,里面也能容纳几名弓/弩手,但由于城内物资紧缩,连一架战车里的弓/弩手都凑不齐。
    挲摩诃认为此战势在必得,京城被攻打下后,隆康帝会南下迁都,到时再与西洋里应外合,大靖便彻底不复存在,他算盘打得很精明,且从如今的城防来看,季时傿看着绝没有任何一丝反败为胜的可能性,不由涌出几分大仇将报的快感。
    战车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前行驶,城防军已经弹净粮绝,连一根像样的火炮都掏不出来,数辆战车不过是个幌子,挲摩诃眯了眯眼往远处看去,一瞬间怀疑季时傿到底是不是还藏着什么阴招。
    他扬了扬声,随即手臂下压,鞑靼军立刻听令将火炮改为瞄准往他们方向冲来的战车,季时傿身上的甲胄在日照下散发出炫彩夺目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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