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战车如泰山压阵,中间镂空处足足可以藏下二十名弓/弩手,其上安置的炮口能精准调动方向,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巨渊。
    挲摩诃身着盔甲,借助冷硬的钢铁支撑着已经逐渐老去的躯体,他并未按照西洋人的要求前去进攻大靖都城,而是舍近求远南下突袭,中原驻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任由鞑靼铁骑一路冲到了南疆边境,终于在群山前缓下了步伐。
    鞑靼军的士气因此大增,倘若能与西洋人成两面包围之势,任凭季时傿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以一抵十。
    “看来王的抉择是正确的,出其不意,才是制敌关键!”
    挲摩诃面露冷笑,回身望向一望无际的碧海苍穹,他抬手轻按胸口,低头极尽虔诚道:“伟大的腾格里,请保佑我吧。”
    保佑北方的部落子民可以不用再饥寒交迫,保佑他可以继续坐稳可汗之位,保佑这一次,季时傿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他祈祷完,象征着北方部落的天神火苗悠悠在大军前燃烧,浓烟滚滚,厮杀声几乎震彻山野。
    季时傿正率领南疆驻军对抗西洋人,根本无暇顾及到后背,挲摩诃要的就是一举将她歼灭,继而无视了西洋人的计划,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南疆的群山前,有怎样一个巨大的惊喜正等着他。
    冲锋陷阵的鞑靼军直入山门,由兵器署新建造出来的名为“陵鲤”的武器埋在地面下,受到任何承重范围之外的压力都会猛然爆破,掀起的泥尘与释放的烟雾伴随着炸裂的铁片,能一瞬间将视线搅混并附带巨大的冲击力。
    兵马先行,被引燃的“陵鲤”破土而出,最前方横冲直撞的鞑靼士兵炸得人仰马翻,四散开的残肢断臂触碰到半空中缠绕的隐秘丝线,牵动了埋伏在山崖间的埋伏,无数石块轰然砸落,将从其下穿过的战车砸了个对穿。
    鞑靼将领勒马停驻,惊慌地望向挲摩诃道:“王,有埋伏!”
    “雕虫小技。”
    挲摩诃咬了咬牙,“‘锯齿虎’上前,任他山门再硬,今日也要给我炮轰开!”
    滚滚齿轮从埋有‘陵鲤’的地面上碾压而过,巨重之下,连尖锐的铁片都无法迸溅,铁锁滑动,背着长弓的中原驻军猛然跳下,“殿下,他们上了那大家伙,陵鲤根本炸不开。”
    “别慌。”
    西洋战车体型庞大,装载容量异于寻常,它的火炮口较之其他战车,可以调转方向是优点,但却也是缺陷,一旦关口受阻,整个炮口将直接报废。
    赵嘉晏拉下面罩,抬手扯动牵引绳,铁锁再一次滑动,埋伏在山林间的弓箭手缓缓拉开长弓,战车行进间推开丝线,在滚落的山石间仍旧以悬殊的重量差距轻松碾过,在铁锁抵达终点的一刹那,万箭齐发,倏地射向了正在转动的火炮口。
    挲摩诃第一时间看破了他的计谋,鹰眼一般的双目几乎凝缩一线,他一把举起刻有图腾的弯刀,上面的赤红色火苗像是真的要燃烧起来,“火炮先别动,秉甲队挡住。”
    一轮进攻下来,鞑靼只损毁了几个火炮口,中原驻军甩开空了的箭篓,大声道:“殿下,鞑靼人这次是有备而来!”
    赵嘉晏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撑住,绝不能让他们踏进南疆。”
    连续十数日,鞑靼人与中原驻军僵持在群山下,南洋上浮尸千里,海水被染成了暗红色,无数军舰如同昙花一现,复又沉入滚滚潮水中,这场可以象征着大靖山河背水一战的烽火三月,终于在绿阴冉冉的暮春,迎来了意义非凡的补给。
    作者有话说:
    我反省,我又玩游戏玩忘了时间(滑跪)
    第163章 大捷
    (放在最前面, 半夜突发奇想改了设定,将西洋王子改成公主了,感觉两个旗鼓相当的女性将领会更好些。)
    僵持许久, 被困南疆群山前的挲摩诃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与中原补给一起抵达南疆的,还有西鞑趁乱发动政变的消息,蛰伏已久的鄂伦部与达珠部推翻了挲摩诃在北方的统治。
    伟大的腾格里并没有眷顾这个固执偏拗的可汗, 象征着天神火苗的部落图腾沾了血,挲摩诃坐在战车的驾驶座位上, 听到北方政变的消息时, 第一次生出了垂垂老矣的感觉。
    他倾尽全力南下的一次进攻, 甚至连季时傿的面都没有见着。鞑靼军队军心离散,未等中原人做出什么举动, 无数士兵已经举起武器准备投降, 腹背受敌, 西南驻军等来了补给,可已经易主的北方部落却不会再管这个执意发动战争的前任可汗。
    明眼人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前挲摩诃还能向西洋人求助,可如今他们自己的指挥官都被困南洋,分身乏术,更加不可能再对东鞑军队展开救援。
    挲摩诃艰难地爬上战车,他抬起头, 望了望南疆上空一碧如洗的苍穹,被季时傿射瞎的眼睛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渊, 另一只则微微眯起, 任纷飞的炮火碎片劈头盖脸地落在身上。
    西南驻军见鬼一般地盯着浓烟中的男人, 忍不住喊道:“那蛮子头头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爬上去干嘛呢?”
    赵嘉晏皱了皱眉,他紧紧盯着趴在战车上从得知北方政变开始,便迅速萎靡下去的挲摩诃,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悲哀,年华的老去,权力的流逝,也许这个执着于要打败季时傿的北方雄鹰,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利爪獠牙,已经抓不住任何一条愈见勃发的血脉。
    “伟大的腾格里啊,请保佑我吧……”
    “等等,他要做什么!?”
    赵嘉晏瞳孔骤缩,一把拉住冲在前方的士兵,“别再往前冲了,所有人趴下!”
    挲摩诃艰难地将自己塞进了放置弹药的火炮口,他手里握着连着开关的牵引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鞑靼将领一边抱住头往外冲,一边热泪盈眶地大喊道:“王——”
    被火炮剧烈温度几乎灼烧晕厥的挲摩诃撑开眼皮,盯着西南的方向,嘴角渐渐浮起冷笑,他沙哑如同沉钟一般的嗓音里唱着鞑靼民族最古老的天神歌谣,当唱完最后一个字时,忽然一把拉动牵引绳,火炮口剧烈升温,人肉烧焦的难闻气味一瞬间充斥鼻腔,将这个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的可汗炸成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战车自燃所掀起的灼热火浪疯狂席卷,连带着将周围的鞑靼士兵都无情吞没,赵嘉晏从飞溅的碎片中抬起头,望向火海中的庞然大物,挥手坚声道:“挲摩诃已死,将士们,冲啊!”
    隆康二年的春天还没过完,南疆沿岸地区就已经热得快住不下人,夜半无声,季时傿走进营帐时顺手拍死在油灯下飞舞的蚊虫,转身将腰上的弯刀挂在架子上。
    几名西南驻军将领跟着走进来,马观同嘴里愤愤不平道:“这海蚊子咬人真狠,别哪天洋人的火炮没轰死我先被蚊子咬死了!”
    话音落下引起其他几人的共鸣,季时傿一言不发,坐在案前迅速写完了几张需要传回京的军报。
    挲摩诃战死,中原驻军大捷的消息刚传过来,大家的兴致正高,一名参将瞄了一眼不远处正低头写字的季时傿,嬉笑道:“哎,说起来,西洋水军那名指挥官也是个姑娘吧。”
    “听说还是王室中的人,好好的公主不当,千里迢迢跑南洋来吹海风。”
    “不是说他们国家的国王快死了,膝下就一对儿女,一向不和,西洋那边皇位继承人无论男女,这公主想来也不是凡人。”
    “得了,我觉得她还差些火候。”
    季时傿头也不抬,冷声道:“你们是将帅帐当菜市场吗?”
    几个人立刻止住话,半晌马观同忍不住讪讪道:“诶大帅,你领兵那么多年,之前有听说过她吗?”
    “以前不认识。”季时傿停了停笔,“不过数次交战下来,我发现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对手,对海战颇有见解,你们中的许多人都比不过她,不然先前也不会被压着打了那么久,就不要急着说人家火候不够了。”
    倘若她再历练几年,季时傿不一定能从擅长海战的西洋人手中讨到多少好处。
    收到补给后的西南驻军士气高涨,兵器署的新战备也终于送到了前线,季时傿懒得再和西洋人继续耗下去,三月底直接发动了全线总攻,包围敌军在南洋沙岛上的根据地,强行轰开了西洋人引以为傲的防卫线。
    此起彼伏的潮水上,明月涤荡开层层叠叠的波纹,闪烁的照明灯在雾气中悠悠流转,宽阔的甲板上几乎快被长靴踏破,越来越多的人涌出船舱。
    “漏水了!这艘船就要沉了,救生艇呢,来……”
    话还没说完,远方猝然射来的火炮“轰”的一声将船身砸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硕大的军舰猛然一晃,出现了明显的倾斜,凶猛的海水往里倒灌,顷刻间蔓延至脚踝。
    “殿下!”
    西洋士兵冲上甲板,按着船帆下的军官躲过飞射而来的火箭,木质的船舱顷刻间被点燃,火舌猝然顺着桅杆席卷四周,漆黑的海平面上如同有一团烈火滚过,浓烟滚滚,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
    金色海藻一般的长发在动作间散开,少女深邃眼眶中蜗居的瞳仁折射出翻腾的大火,她一把握住桅杆,纯白的手套沾上灰烬,像是掉落在教堂泥地里的白鸽。
    “挲摩诃呢!”
    士兵痛哭流涕道:“挲摩诃没有进攻大靖都城,他违背了与您的约定,南下时被中原驻军困住,已经死了。”
    年轻的西洋水军指挥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目光中才逐渐被愤怒填满,她一拳砸向已经断裂开的桅杆,身形晃动,“蠢货……”
    “殿下!”
    又一名士兵顶着满脸的血水冲上前,“西南驻军发动了总攻,蛟船偷袭了我们在沙岛的辎重地。”
    话音刚落,已经行将就木的船身再次猛地往下沉了几寸,一艘小舰艇飞速靠近,士兵扛起鸟铳,大喊道:“主舰就要撑不住了,殿下快随军撤退,我们断后!”
    西洋指挥官跳上舰艇,身后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疾驰的大靖军舰连成一线,船身劈开浪潮,跳动的指向灯光芒四溅,几艘西洋舰船几乎是以身为盾,为他们的指挥官拼出了一条撤退的路线。
    死里逃生的救生艇终于抵达小岛,半死不活的士兵护送着狼狈的卡瑞娜登上陆地,这是西洋在南海上占据的其中一个岛屿,大靖的水军没有追过来,少女摸了一把肩上正在流血的伤口,抬头望向眼前的岛屿。
    异于寻常的明亮光线,安静的环境都昭示着这座小岛的诡异,她蓦地一个激灵,猛然回头道:“不能上岛,跑!”
    话音刚落,指示灯的强烈光线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小岛瞬间亮如白昼,无数西洋士兵涌向岸边,冰冷狭长的鸟铳口对准了她的方向。
    两侧移开的士兵中间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几乎与少女如出一辙的面容,下颚却更为硬朗锋利,皮质的深色长靴一步一步踏过沙地,满身贵族风范的青年停驻在她面前,讥讽道:“卡瑞娜,在外胡闹了这么久,王室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
    人间四月芳菲尽,绿树浓荫,远在东北方向的王都终于迎来了西南大捷的喜讯。
    下了大朝会,经历过去年年末一场大战的官员无不喜极而泣,有些情绪激动地直接瘫软在地,申行甫一把揽住刚走下台阶的梁齐因,将他的后背拍得“啪啪”作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道:“岸微,打赢了,我们终于打赢了啊——”
    “我知道,广白兄你……”梁齐因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肩膀上被申行甫蹭脏的官服,“可不可以不要拿我的衣服擦眼泪。”
    申行甫倏地回过神,尴尬地抹了一把脸,“对不住啊岸微,我太激动了,回头我让府里的下人给你洗干净。”
    梁齐因失笑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几年,战乱就没有停过,如今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梁齐因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是啊。”
    申行甫用肩膀拱了他一下,嬉笑道:“这下你心里的大石头能放下了吧,马上就能看见大将军了。”
    “还早呢。”梁齐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还要整顿军营,现在虽然打赢了,可后续收尾工作还多着,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横竖现在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了不是?”
    “那自然。”
    申行甫吸了吸鼻子,“行了,你还得去陛下那儿,我得回值房,便不多说了,晚上去我家啊,我娘子下厨,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梁齐因摆了摆手,轻笑道:“知道了。”
    养心殿已经重建好,他平日还要负责给隆康帝讲经史,梁齐因整了整官袍,刚回过头,便猛然与走出大殿的裴逐对上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皇位
    户部历来掌控一国的财政大权, 这个几乎是建在动脉上的机构,任何一个举动都能掀起狂风巨浪。
    裴逐从他失败的老师身上,深刻地认识到了一子之差满盘皆输的道理, 他走的每一步路都经过深思熟虑,借刀杀人被他运用到极致,狂风起于青蘋之末,从隆康帝同意新政开始, 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还未来得及初现的端倪。
    隆康帝本身是一个很软弱的人,他尚且短暂的二十几年人生中, 几乎没有做成功过任何事情, 母亲与外祖父李玮推着他坐上了东宫太子之位, 后来又被裴家架上了人人垂涎的龙座。
    老实说,他坐在这个皇位上的半年内, 从来没有觉得开心过, 大概自己是从古至今最窝囊的一个皇帝, 他去坤宁宫探望皇后,会被不悦的裴淑仪吓得连连道歉,好不容易大胆一次同意新政,会被赶来兴师问罪的裴逐堵得大气都不敢出。
    四月初,裴逐将这小半年来户部的开支账本拿来给隆康帝过目,他大略扫了几眼后便道:“裴爱卿办事向来没什么差错,朕放心。”
    隆康帝的识时务让裴家很满意, 裴逐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行礼告退后便离开养心殿, 只是没想到出了门会遇上正要上台阶的梁齐因, 他瞄了一眼后收回目光, 想起今日是月初, 梁齐因要给隆康帝讲经史。
    二月的会试在顺天府匆忙拾掇出来的贡院里举行,因为战乱,导致部分考生逝世无法参与科考,前有肖顷在他的暗示下做出陷害考生作弊的事情,梁齐因才学如何众人有目共睹,再故技重施未免太过刻意,因此最后他顺利通过殿试,入了翰林任修撰一职。
    官场上想要给一个人使绊子大有文章可做,更何况在翰林院低级职位上磋磨一生的人也数不胜数,因而裴家并不将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放在眼里。
    梁齐因在殿前看见裴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裴尚书。”
    “嗯。”
    裴逐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捧着账本从台阶前走下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脚下一顿,“从前不知道,梁修撰竟还有治世之才,小小修撰之位对你而言,是否太屈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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