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见过。
    有事无事,他都没有找她,甚至刻意避开她家门前,他醉心于政务,慢慢地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儿女情长之事,总有得意或失意,接受了,总会过去。
    而今看见她,才发现那只是他以为。
    他没有将她放下,哪怕听到她的消息,见到她一面,都能将曾经所有的喜悦与痛楚勾起来。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杏花开放的时候,期待与她见面,能与她笑谈,又恍惚间,她说过不想和他在一起的话犹在耳边,他的一切期望都破碎。
    这一刻,看见她这模样,他有种想要抱她的冲动,要告诉她,不必担心,不必怕,只要他在,绝不会让人这样欺辱她。
    她也见到了他,带着湿润的泪眼,如此柔弱,如此让人生怜,他几乎就要走过去。
    但丰子奕比他先开口:“菀菀?”
    说着他走到她面前,安慰道:“菀菀没事了,他们都走了。”
    施菀又点点头,又擦了擦眼泪,往陆璘这边走来。
    到他面前,她才顿了顿,说道:“谢谢陆大人……”
    很明显,她也想起两人上次见面的事,所以此时和他道这声谢,她不太自然,有些局促。毕竟她才拒绝他,转眼却又受了他的恩惠。
    陆璘回道:“不必道谢,这是我该做的,换了是别人,我也会还她公道。”
    丰子奕回道:“话是这么说,但陆大人亲自过来,当街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也维护了菀菀的名誉,我是无所谓,但他们那样泼菀菀脏水,若真有人信了,教菀菀以后怎么做人?这姓张的,被我打的却不敢找我,分明是欺软怕硬,可恶至极!”
    丰子奕随后看向陆璘,认真道:“陆大人,菀菀的确嫁过人,的确和离,我也的确追着她跑,想她嫁给我,但我敢对天发誓,我和她绝对清清白白,她连我一样东西都不会收,就连上次送她那扇子,她还要给钱才肯要,更不用说别的,那些话真就是张家人血口喷人,故意的。”
    陆璘沉声道:“我知道。”
    他说得简单,丰子奕怕他不信,还想解释,但又看他神情认真,语气肯定,便作罢,转而问:“陆大人,要不然,今晚我与菀菀在吉庆楼宴请大人,大人帮了我们这么多,却从不肯收受什么,也就一顿饭,权当感谢,还望大人务必答应。”
    施菀不太想这样,他们三人一起吃饭怪怪的,但又不好说什么,便沉默下来,她想着,陆璘多半不会应允。
    谁知陆璘却看看她,回道:“好。”
    施菀吃了一惊,丰子奕也意外,却是欣喜道:“好,那话说好,我与菀菀晚上到吉庆楼恭候大人!”
    陆璘点头,随后道:“我先回县衙处理张家那些人,晚上再会。”
    “好,张家之事,就劳烦大人了。”丰子奕说。
    陆璘再看一眼施菀,转身离开。
    为什么同意了呢?他也不知道,其实他都能想象,他们三人同席会是一个尴尬的场面。
    但就是同意了。
    想来想去,大概是……他想和她一起,想有这么个机会,哪怕旁边多了个丰子奕,哪怕他们是自己人,自己是外人。
    丰子奕是怎么做到的呢?被拒绝了,仍能不遗余力接近她。
    第59章
    晚上的吉庆楼,丰子奕与施菀先到,订了三楼的雅间,临街,可以看到大半的安陆县城和远处的田野。
    陆璘晚一些到,雅间的布置是分桌,陆璘被安排在上首的长桌,丰子奕与施菀于左右相对而坐,房间不大,距离也都不远。
    待坐下,他便朝施菀道:“张家那些人你应该都认识,除了张大发母亲,上下三个兄弟和几个侄儿关系密切,其他人都是族亲,族亲是被叫来的,也声称对这事不清楚,以后绝不会再闹,我将他们放了。其余人会在狱中待两天,张大发母亲和他侄儿是策划者,会判杖刑,也会多关几天。”
    施菀知道,他如此处置张家就是偏袒她,放了任何其他知县,顶多是将张家人驱逐,绝不会如此大费周张将人关进大狱,这一遭之后,张家人知道了怕,便不敢再来找她麻烦了。
    她认真道:“多谢陆大人。”
    丰子奕这时站起身来:“我代菀菀敬陆大人一杯。”
    陆璘没说什么,当丰子奕酒杯举起来时,他也举起酒杯,将满满一杯凉酒咽下。
    “实话说,我没想到大人是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毕竟大人出身显耀,又一直在京城,我寻思这样的人,到了咱们这小县城还不知怎么嫌弃,见了我们这些穷山恶水的刁民,大概正眼也不看一下,却没想到大人能真做了那徐家的案子,还帮我们这么多,我替我自己,替安陆百姓,再敬大人一杯。”丰子奕说着,上前替陆璘倒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酒,举杯喝下。
    陆璘默默喝酒,想起自己最初到安陆,也是颓丧而迷茫的。
    他并不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县城的父母官,他只是游离在这个县城之外,按部就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这种情绪,归根结底,就是觉得自己该是京官,该在中枢,看不上这样的小县城。
    后来他看到,这样的小县城里,竟然有京城都没有的女大夫。
    这样的小县城里,也有人全心全意治病救人,默默做着自己能做的事。
    世人有称赞大夫,“功同良相”,也有范文正公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那时她的样子,就如良相一般。
    他所追求的,有人早已在做,而且还是一个力量比他微弱的人。
    是她让他看到了方向与光亮,他想和她为伴,做心中想做的事。但她说她不愿意和他一起。
    他还是继续着自己的路,只是想起路上没有她,就觉得难受。
    早两年,母亲为他姻缘的事给他去相国寺算命,回来一边拭泪一边和他说,他命里姻缘坎坷,注定要蹉跎许多年。
    他那时不以为意,和母亲说,既然是命里如此,那也就不用替他担心了。
    那时他觉得,姻缘好或许顺遂一些,姻缘不好也不影响什么,顶多是孤单了些,他无所谓姻缘不姻缘。
    但到现在,他却想问安排这命理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姻缘坎坷呢?
    原来姻缘坎坷不只是孤单,而是爱不得。
    陆璘只喝酒,不说话,让丰子奕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常和人谈生意,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尴尬,继续和他东拉西扯,凭一己之力将酒宴气氛抬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依大人看,县城的人会议论菀菀么?如果有人听张家人污蔑,说三道四,那该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施菀此时也抬起头来看向陆璘,陆璘看她一眼,回道:“议论大概会有,许多人喜欢说‘怎么旁人没遇到这事,就你遇到了,定是你去招惹了’,世人盲目,皆是如此,所以就算听到议论也不要太在意。”
    见施菀垂下头去,他很快又继续道:“这两天,可以让施大夫与两个徒弟一起办一次义诊,再由丰公子出面,免费赠药,譬如入夏的解暑药或是一些简单便宜又常用的药剂,如此办三天,途中也让人主动将张家之事来龙去脉讲清楚,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城中人又受了恩惠,便不会再出言中伤了。”
    丰子奕立刻道:“这办法好,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们绝不会再说什么,我们也有了解释的机会,到底是做官的,就是不同。”
    说着他看向施菀:“菀菀,你说呢?要不明天或后天我们就办?”
    施菀看看陆璘,又看他,回答:“你能作主赠药么?”
    丰子奕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就喜欢这种机会呢,花多少钱我们心里有数,但能买人心啊,人家觉得你有善心,也就觉得你卖的东西实诚,自然就愿意来买东西了。”
    施菀便没话了,点点头:“我都可以,和药铺说一声就行。”
    “那我回去就准备。”丰子奕说。
    这时陆璘突然问:“有件事,我略有疑虑。”
    丰子奕道:“陆大人请讲。”
    陆璘看向他:“如丰公子所说,名声这回事,对男子无所谓,对女子却重要,丰公子如今与施大夫走得这么近,但我听说丰夫人并不同意这婚事,到时丰公子另娶他人,于施大夫的名声,会不会也有影响?”
    “这……”
    丰子奕快速看施菀一眼,随后道:“大人别听外面胡说,我娘怎么会不同意呢,没有的事。”
    “是么?”陆璘反问了一声。
    施菀想说自己和丰子奕不会有什么婚事,但又觉得似乎像在和陆璘解释,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想了想,索性起身道:“我见楼下有卖莲蓬的,我去买些来。”说着就出去了。
    待她离开,丰子奕朝陆璘道:“其实我娘的想法不重要,菀菀的想法才重要。我娘那里,我就这么拖着、熬着,熬成老光棍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到时候别说菀菀,只要我能成亲,就算拖头母猪来她都乐意,但菀菀吧……”
    丰子奕叹了一声气。
    “她对你无意?”陆璘问。
    “不,她不是对我无意。”丰子奕立刻道:“其实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至少也不讨厌我,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她京城那个婆家说起,如果没有那桩事,她一定早就嫁我了。”
    陆璘这时抬眼:“丰公子为何这样说?”
    丰子奕回道:“馨济堂的周老大夫说,菀菀刚回安陆时,一片死灰模样,每日只是学医,因为她好看,当时就有许多媒人上门来要给她说亲,她统统拒绝了,说以后不会再嫁。而我,也就是在两年后遇到的她。
    “她不再嫁的原因,也就是对成亲这事死了心,正好我娘又在那儿当拦路虎,所以就闹成了这样。说起来,我倒还想问问大人——”
    丰子奕看向陆璘道:“我听说菀菀以前的那个婆家在京城地位挺高,陆大人家在京城地位也很高,你们会不会互相认识,能给我说说,菀菀那婆家,那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么?”
    陆璘久久不语。
    他知道陆家是怎样的,自己是怎样的。
    但他不知道,在施菀眼里、在丰子奕的眼里,他们是怎样的。
    “他们……也就是普通人。”他回答。
    丰子奕问:“那他们对菀菀好吗?肯定是不好吧,她那前夫,是不是纳了很多妾?会打老婆么?”
    “那倒没有。”陆璘回答:“也没有纳妾。”
    末了又补充道:“据我所知是没有。”
    “是吗?”丰子奕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似乎在他眼里,施菀的前夫定是纳了很多妾,不将正妻放在眼里。
    而这时,陆璘却不由自主想起了王卿若。
    他从来没和她提起过卿若,但想必,她会从别人口中听到。
    别人提起他和卿若时会说什么?郎才女貌,还是有缘无分?他害怕真是这样。
    其实他去王家多半是见老师,与卿若也是以礼相待,他并没有那种没能与她成婚而意难平的心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和施菀说,要娶卿若为平妻。
    她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会不觉得觉得他果然对卿若难以放下?他不知道,也没问过。
    许久他说:“是没有,他们也是平常的人,只是……大约是没替施大夫想过,所以许多事,没做好。”陆璘说。
    丰子奕冷哼:“他们怎么会替菀菀想呢?菀菀只是他们标榜自己诚信重诺的工具,当娶她进门,得了这个名声后,就任意搓磨人,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什么玩意儿!”
    “你……”这话实在太难听,陆璘开了口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
    他问:“她和你说过在京城的事?”
    丰子奕摇头:“没说过,她从来不说,提都不提,所以我不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日子过得怎样,又是为什么和离,要是知道,也就不必来问大人了。”
    “她不提,是觉得有伤心之处,不想提么?”
    “那是自然!”丰子奕立刻说:“要不然怎么会和离?”
    隔了一会儿他问:“他们应该没孩子吧?”
    陆璘低声道:“好像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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