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渊并没有停下动作,看着满架的纸卷,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他依旧没有往外走的意思,再一次站在了床前,而后蹲下身。
    床下瑟缩着一个小姑娘,没多大点,床板离地只有二尺不到的高度,她抱着小腿蜷缩着,仍然不显拥挤。
    小姑娘看见有人发现了她,往角落缩的更厉害了。
    “快出来。不会有人抓你的。”
    六岁的小招凝颤抖着看向他,秦恪渊笑道,“出来吃早饭了。”
    他朝里伸出手,小招凝又退了退,硬生生退到了床下短边,不自觉向后一仰,整个小人都倒出了床底。
    脑袋轰得一声磕在地上。
    秦恪渊神色一紧,站起来要绕过床头去看她磕得如何,她却不哭不闹慌张地爬起来,飞快地蹿到房间的另一边,躲在桌案后,半藏着身子满脸戒备地看着他。
    他微叹,转而缓步走过去,离桌案半丈便停下脚步,蹲下身说道,“别怕,那些凶煞的人贩子已经不在了,爷爷是在河岸边捡到你的。”
    “你胡说。”小招凝脆生生地反驳着,“我已经上岸了,还进了城!”
    秦恪渊算了算时间,这应该是她刚进江宜城的时候。
    “那你记得学堂的老夫子吗?”他神色不变地说道,“爷爷是他朋友。”
    小招凝眨了眨眼,似乎在审视他,又似乎在纠结什么。
    “真的吗?可是他很凶。”
    小招凝想了想昨日迷糊中听到学堂中怒气冲冲的声音。
    秦恪渊笑道,“那是他,不是爷爷。”说着,翻手一变,“你看这是什么。”是一只竹条编织的小蚱蚂,一根竹条牵引着,小蚱蚂上下晃动着,好似在蹦跶。
    小招凝的目光不由得就锁在了它身上,眼神跟着上下动作。
    “来。”他又道,“你想要什么,爷爷都编给你。”
    “真的吗?”
    “当然。”
    小招凝指着那竹编的小蚱蚂,“我就要它就够了。”
    “好,那你过来拿。”
    六岁的小招凝有警惕但没有那么深的戒备。
    她犹豫再三,还是抵不住新奇玩意儿的诱惑,小步往秦恪渊面前去。
    直至小手勾到小蚱蚂,忽然间秦恪渊将她抓进怀里,坏笑着说,“抓到你了。”
    小招凝当场就吓哭了,可偏生手中勾着的小蚱蚂还没有掉落,两只小手拼命抵着他,挣扎着要逃。
    但显然挣脱不得,故意吓她秦恪渊抱紧小招凝,起身,边揉着她磕到的后脑边哄着。
    “乖,不哭,爷爷逗你呢。”
    小招凝挣扎得厉害,“你和那两个……都是坏人!”
    秦恪渊已经抱着她站在院外石桌,拿起一个烤得香软的红薯塞给她,“那两个给你吃好吃的吗?”
    小招凝鼻头动了动,已经沦陷在甜香之中。
    他抱着小招凝坐下,将随时想要逃跑的小家伙锁在怀里,一块一块地剥红薯皮,又递给她。
    小招凝两只小手抱着大块头的半个红薯,乌溜溜地眼睛仰头盯着他,眼角还挂着颗泪。
    六岁的小招凝身形只有四五岁般的大小,秦恪渊抹了她的泪,摸着她小脑袋,“不会有坏人抓我们小招凝了。”
    小招凝眨巴眼,又眨了一下,似是在询问“真的吗”,又一边小心探头去吃那红薯,越吃越是高兴。
    他看着她小口吃着,又问,“小招凝识字了吗?”
    她含糊地摇摇头。
    即使用于提醒自己的纸卷摊开着,她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爷爷教你好吗?”
    小招凝咽下最后一口红薯,期待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在期待红薯还是期待学字。
    但秦恪渊又给她剥了一个。
    早饭后,红树下的石桌又添了笔墨纸砚,小招凝坐在他怀里,他一手教着她那笔,一手扶稳她。
    一笔一划地引着她在纸上写着。
    招凝。
    “这是你的名字。”
    小招凝好奇地看着,半蹬起身子,压在纸上,似要自己来一遍,秦恪渊的手只护在一边。
    新出的字像是乱枝随意画出来的。
    她一瞬懊恼,瘪着嘴看秦恪渊。
    秦恪渊笑道,又重新抓起她的手,“慢慢来。”
    她又问,“那爷爷的名字好写吗?”
    秦恪渊在纸上写了一字“秦”。
    小招凝皱着眉,“也很难写。”
    “那我们先学你自己的名字。”秦恪渊说道,手上已经换了一张白纸。
    六岁的小招凝自顾自地拿着笔,写出一横,又写出一横,每写一笔都似在深思熟虑,直至最后形成一个四不像的“秦”字,转而得意地转过小脑袋看着他笑,圆溜溜的眼珠盯着他像是在期待着夸奖。
    于是得到了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糖人。
    小招凝拿着糖人,在他身后左右张望着,总觉得他刚藏在哪里她没有看见。
    “再不吃要化了。”他说着,护在小招凝背后的手银光才刚刚收敛。
    他们又继续着写字,从外扭散架的两字逐渐变得工整,也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
    到了未时末,秦恪渊带着她走上一条从前没有的路,微微波动间,无缝无形连接起新的地界。
    小招凝看着城楼上的名字,眼熟又觉得哪里不一样,六岁的小招凝还没有十二岁的招凝那般敏锐,能察觉出建筑上的时光流转。
    她满眼都是城中喧闹。
    他们走了进去,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声不绝入耳,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看花了眼。
    只是这一次,她任意打量着,好像没有旁人的嫌弃和驱赶。
    城里新来了杂耍班子,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秦恪渊护着她挤了进去,不一会儿,就见中间的壮汉喷出一口火焰,吓得小招凝抱紧他的大腿,脑袋也埋进去。
    “小丫头,吓得哭鼻子了!”耳边忽而传来一男孩的嬉笑声。
    招凝转出一只眼睛,看旁边站着两个五六岁的小童,一男一女。
    她挤了挤小鼻头,瞪了他一眼,转而挪到另一边,远离他们,换只腿抱着。
    “老人家,不好意思啊。”两小童的母亲拍着男孩的脑袋一下,朝秦恪渊道歉。
    秦恪渊只微微颔首,而后顿下身,问小招凝,“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不要。”小招凝说道,她又小心翼翼转头看杂耍的人,见他不在吐火了,松了一口气,又天真地问,“他刚才在喷火,是因为他们是神仙吗?”
    “噗嗤。”旁边的小童笑出了声。
    不过这次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母亲揪着耳朵拉走了。
    “他们当然是神仙。你看。”秦恪渊蹲在她身后,手掌压在她眼睛上,缓缓下移,视线重归,招凝瞧见那人身上泛着乳白色光华,光华溢散成星点传递在每一个人身上,而所有可目视之人,他们身上或是泛着乳白色光华的,或是夹着异色显得浑浊,当那些星点传递到他们身上,那些浑浊会在某一时刻变得浅淡而微不足道。
    “这是什么?”
    “人间喜乐。”
    小招凝似懂非懂,视线恢复正常,秦恪渊带她往其他地方去,走到一处贩糖人的摊位前,她问,“我可以再要一个吗?”
    她眼睛期待的看着,在得到拒绝前,她又说,“我可以留给明天。”
    “好。”
    小招凝又得了一个被油纸包好的糖人。
    秦恪渊付了两份银钱,小贩迟疑,“这……老爷子,你付多了。”
    “没有。”他说,“是之前的。”
    小贩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见老小已经走了,只能满头雾水地挠挠后脑。
    “那是我昨晚待的地方……嗯……有点像。”小招凝迟疑着,面前的学堂变化很大,破损的围墙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高高筑起,隔绝了向内的视线。
    她挣脱秦恪渊的手,跑到那处角落,蹬脚向上,却再也够不到顶,“原来有个豁口的。”
    “不能爬的。”不远处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招凝转眸,见起先的两个小童在不远处看着,身边还有三个不大的孩子,女孩说,“院子里面住着贵人,不能打扰的。”
    招凝转眸,低下头,小跑回秦恪渊身边,他看向学堂,隔绝的围墙并没有阻挡他的视线,经年残留的气息记录着百年的变迁,老夫子虽死,桃李遍天下,共同将破损老旧的学堂翻新、院墙也跟着垒高,如今学堂里已经不再是孩童启蒙和寒门读书,而是贵人研学之地。
    孩童们也不清楚这些,他们只知道爹娘禁止他们打搅。
    小女孩笑道,“你是新搬来的吗?和我们一起玩啊!”
    小男孩跟着点头,转而把衣服一甩,“玩天外飞仙!”
    事实上所谓的“天外飞仙”不过是展开外袍,互相追逐打闹而已,小孩们嘻嘻哈哈。
    小招凝动了动手,看向秦恪渊。
    “去玩吧。爷爷等你。”
    小招凝这才高兴地奔进去,孩子们之间是没有隔阂的,笑声也是纯粹而又感染力的,想必而言,小招凝安静很多,但眉眼弯着,是少有的欢乐。
    到了傍晚,小伙伴们散去,白日揪着小男孩耳朵的妇人又一次揪着小男孩的耳朵,一口一句骂他贪玩,小女孩追在后面偷笑着,想起什么,转头朝小招凝喊着,“我们家在那颗枣子树那,来找我们玩哦。”
    小招凝迟钝地抬手朝她挥了挥。
    等人都没影了,她看着那棵枣子树。
    秦恪渊蹲在她身边,“想去找歪脖子树吗?”
    小招凝转头,却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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