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段折锋淡淡答道。
    ——不要去!那是妖怪要害你性命!这个丫鬟也是狐妖!
    江辞月的声音没有人听见。
    他急切地围绕着段折锋,却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生灵,只恨自己无能为力,竟然亲眼看着段折锋上了轿子。
    然后,门帘放下,江辞月又看到,单独一人的段折锋从坐垫下取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刃。
    “……”段折锋将刀刃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听着外面那只狐妖的声音。
    他露出了一个优雅的笑容。
    第30章 逆生死(3)
    幻境之中,阴阳倒错。
    段折锋死,江辞月乃生。
    江辞月死后,段折锋才生存于他的幻境中。
    只是,段折锋忘记了江辞月。
    他杀了狐妖,然后披上它的皮,又偷袭抓住了小鸤鸠。
    他用小鸤鸠逼供蔡氏,他问:“我记得一个人,不过却见不到他——你们把人藏在哪儿呢?”
    蔡氏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段府里根本没有新的客人,我不知道……”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我本可以忍受这样的世界。”段折锋说,“但我现在找不到他,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所以我就不准备继续这样活下去了。当然,临走之前,还需要你们帮我一点小忙。”
    他亲自帮蔡氏下了油锅。
    但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蔡氏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段折锋以一把火,烧光了段府内的一切。
    他做这些事时,脸上的神色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狠厉。或者说,他更多地感到了无聊和厌烦。
    再后来,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北行,只是因为听说鸤鸠是被北方的一位魔君派来镇压段府气运的。
    那么魔君应该会知道吧,他究竟忘记了谁呢?
    数百年后。
    段折锋又将北域魔君罗刹隐揍了一顿——嗯?他为什么会觉得是“又”呢?
    按照战前的赌约,罗刹隐必须要为段折锋效力十年。
    段折锋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可惜,罗刹隐也不知道。不过,作为魔君,他知道一些别的法子:“狐妖一族擅长蛊惑人心、制造环境,而食梦貘一族则善于操控梦境、追溯回忆。如果你有意,就让他们合作为你制作一个梦境,在梦境的深层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
    段折锋于是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出来时若有所思。
    罗刹隐问他:“感觉如何?”
    “很糟糕。”段折锋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更多东西。”
    罗刹隐讶然:“何以这么说?”
    段折锋沉思片刻:“只是一种感觉,就好像……我曾经经历过三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只是在最后被迫忘记了一个人,忘记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时光,然后我就失去了三千年。罗刹,你猜,是什么样的人会挥之不去地存在于我全部的岁月中?”
    罗刹隐说:“属下不知。”
    段折锋笑了笑,然后说:“至少我在梦中回忆起了一件事——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在天劫之下。”
    罗刹隐便劝道:“既然已经是个死人,就不必为他多费心了。”
    段折锋却说:“既然有生死,那就在生死簿上。迟早有一天,我会打下冥界,找到那本记载了他名字的生死簿。”
    没有人知道,江辞月的意识就在段折锋的身后。
    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人能看见、听见他。
    这是在幻境当中,江辞月已经经历过了漫长的一生,却奇妙地在死后见证段折锋的幻境。
    在各自的幻境当中,他们会将彼此遗忘。
    也许这就是生离死别的意义。
    此时此刻,江辞月看着段折锋的背影,看着这个本应是天道宠儿的“小师弟”与魔君为伍,甚至与狐妖、食梦貘等妖魔合作,只为了找到虚无缥缈的自己……
    “不要再找了,师弟。”江辞月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就当我死在天劫之下,你不该找我——这幻境里永远要有一个人死,另一个人才能活着。你应该在这阴阳倒错的幻境当中找到那件神器,然后破除这些幻象,从而离开禁地,回到灵犀宗,将这一切拨乱反正……”
    可是,段折锋听不见。
    江辞月眼睁睁地看着,幻境之中,段折锋以杀道入魔。
    妖魔的修炼没有道门那么多规矩,他只管在极致的杀戮找到极致的力量,纵横于魔域冀、幽二州中,又向邻近的青州、徐州、梁州、兖州等地不断侵略。
    以他的资质,只用了八百余年,便迈入了天魔之境,也早已将罗刹隐真正纳入麾下。
    江辞月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段折锋,他心如刀绞:“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该拜入灵犀门,他不会行差踏错,进入魔道……”
    修道中人每跨越一个大境界,就有一次天劫历练。
    然而魔道之人、罪孽深重之人则触犯天怒,无论在什么境界,几乎每一个百年都要经历一次天雷,称为“罚雷”——无数妖魔就是在这样的罚雷之下殒命。
    段折锋已经历过十数次罚雷,每一次都是孤身度过。
    唯有这一次天魔罚雷之中,他九死一生。
    没有人知道,万千劫雷之下,无尽天威之前——
    江辞月有多想张开双臂,将小师弟藏在身后。他恨不能拔剑斩断天雷,对着那冥冥天空之上的天道法则呐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你要处罚,为什么不先让我魂飞魄散?段折锋生于妖鬼觊觎之下,长于魔道环伺之中,难道这也是他的错吗?他如果有错,难道不是命运错得更多吗?”
    只是,他的声音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魔罚雷之下,段折锋满头黑发皆化为银白,直到十几年之后才将伤势养好。
    他说自己在天雷中听到了某个声音。
    所有人都劝他放弃,因为即便如此,段折锋依然不能想起自己忘记了谁、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段折锋于是拔出他的剑——那是一柄与他共同经历过十数次雷劫的魔剑。
    剑长三尺七寸,名曰“无赦”。
    段折锋以无赦剑,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痕。
    “若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那我早该将他刻在我身体之上。他就是我的一道伤痕,只要我还活着,就要一直感到痛苦。”段折锋轻松地说,“可惜,我现在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这种痛苦了。”
    从此之后,每隔十年,他都要刻下一道新的伤痕,成为经年累月、越来越深重的痛苦,令他终身难忘。
    带着这些鲜血淋漓的伤疤,段折锋在数千年间辗转征战、纵横捭阖,带领魔道追随者开疆辟土,成为一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
    后来,他甚至攻占下了灵州灵犀山,一脚将大衍天数金轮踹翻之后,踩在那金轮天鬼的身上,问他:“你号称穷究天理、无所不知,那你知道本座在找谁吗?”
    金轮天鬼瑟瑟发抖,说不知道。
    “真没用。”段折锋面上带着散漫无聊的神色,拔出无赦剑刺穿了金轮天鬼的天灵盖,然后将失去了器灵的金轮一脚踹开,“无趣的灵犀山。无趣的人世间。”
    灵犀山上喊杀声震天,魔道之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段折锋站在灵犀山巅时,向下俯瞰着一片仙山景象,忽然抬起了手臂,看向那密密麻麻的伤疤,笑道:“这里景色不错,难怪仙道之人喜欢立于云端,你觉得呢?”
    ——就好像“那个人”真的在他身边一样。
    而他身旁,江辞月怔然俯瞰,喃喃道:“不该再错下去了,师弟,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近在咫尺的段折锋,可是,后者肩头的一盏魂火又将他灼伤。
    幻境将他们彻底分隔了。
    生死两端,如隔山海。
    相思相忆,不能相知。
    又数百年后,段折锋终于能率领数万万妖魔为军,冲破生死阻隔,杀进了冥府之中。
    无赦剑斩杀所有拦路之人,无论是妖、是鬼、是仙、是魔,最终都要折戟于段折锋的剑下,化为他张狂魔气的一部分。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生灵死者皆杀成一片,而段折锋衣裳染血,从血与火之中闲庭信步而过,踏上了那座奈何桥。
    他看到,忘川河沿岸是鲜红的彼岸花海,朝开暮落,凄美如血。
    “花叶永不相见么?”段折锋若有所思,低头取下一朵彼岸花,捻动片刻后,忽而不屑地嗤笑一声,“我偏要见他一面。”
    彼岸花跌落入忘川河中,载浮载沉,隐没在三千弱水里。
    段折锋取来了生死簿,将上面记载的亿万姓名遍查一遍。
    而江辞月低头看去,找到自己的生辰八字,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母亲根本没有生下双胞胎,而“江辞月”确实是个不存在的人。
    找不到,看不见,听不见。
    ——为什么还要坚持他的存在?
    江辞月眼中含泪,低头贴近段折锋的手臂,仿佛要给他一个并不存在的拥抱。
    突然,段折锋指尖一动,抬手轻轻触碰自己手臂上那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蓦地,他低低笑道:“好疼啊……是你在这里吗?”
    忘川河沉默地流淌,彼岸花海凄美地盛放。
    十万阴兵已将奈何桥包围,看向那名桀骜不驯的魔君。
    段折锋笑了笑,并不后退:“这里有一个我要找的人,我就在这里等他。三天等不到,就等三年;三年等不到,就等三十年……”
    阴兵已近,旌旗蔽日。尺竹伍符,鼓角齐鸣。
    数万万枪戟枪械都指向他的身形,杀气冲天而起,日月顿失其光,血色如雾雨笼罩了整个阴曹地府。
    无赦剑自鸣而起,落入段折锋的掌心。
    ……
    当段折锋的世界陷入黑夜时,江辞月的世界堪堪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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