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钰庭目光倏尔一收,连同拍向肩膀以作鼓励的手也在空中一滞,然而下一息仍然饱含殷切地落在了张沐的肩上。他语重心长道:“中书凌云之威,谁能不惧于怀?世家尾大之势,谁能不犹于心?我等愚钝,尚不藏拙而外露。浣之颖慧,何必守玉而自珍?虽然身为寒门,积累微薄,但既为丈夫,生凌长风,死留馨骨,前路所恃,非家世资财,乃是碧血丹心!”
    魏钰庭深吸一口气,慨然道:“今日之事,我等必然不能全身而退。但若能以一腔热血,激众人以愤慨,醒东朝之耳目,他日清平盛世,青简史笔,必然有我!”
    话音甫落,四周迎合之声,慷慨激昂之言,此起彼伏。自然,周围也有乏于迎合冷眼旁观之人,但魏钰庭这一番说辞,并非是说给这部分人听的,而是说给需要听、并且希望听到这些话语的大多数。
    普罗大众能够接收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流于形式,浮于表面。道理迂折,需要历世的冷眼与独立的思考,噙口含心,静坐体悟。而能够高呼于明堂,反响于世间的,永远都是口号。
    看到张沐由消沉之态转为振奋,甚至比先前更加慷慨激昂,魏钰庭微微背过身,不自觉地笑了笑。
    西偏殿内,王谧、王济并彭通等人与陆昭也在商议后序对策,殿外亦有柳匡如、卫渐等人负责奔走造势,联络行台各家。
    王谧甚至亲自派人送信,给尚在萧关附近驻扎的陆归送去亲笔信,让其派班剑入玉京宫护卫其妹,简直要把“怕太子与寒门狗急跳墙”几个字写在脸上。
    而王济的手段则更直接,尚书台百官不必归属衙听事,将上午议论事项条目逐一誊抄,隐去部分言论,一旦魏钰庭再有动作,直接发往各州刺史府。同时还命领部曲前来参战的王叡在金城南的山隘驻扎,彭通又调来自己的连襟牛储开回故关,一旦魏钰庭有所动作,至少保证陇右以及益州粮道与归途不断。
    陆昭并不阻止这些人看上去大逆不道的动作。以太子一方来看,此次商议秦州分州,就是对西北世族的一次摸底,同样也是对自己的一次摸底。看看世家能联合到那种程度上,联合的过程中是否能看出一些利益冲突与端倪,以便之后利用。这些其实也是陆昭需要看到的。
    更重要的是,这些世家虽然与陆家在利益上捆绑在了一块,但尚不算稳固,此时还急需一个投名状。而政治上最好的投名状就是大家一起干一件悖逆罔上的坏事。眼下这个时机,最好。
    “新平郡乃秦州要膂。”彭通熟悉军事,对于陇右山川地形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此时在殿内来回踱步,可见其内心焦急,“其下通京畿三辅,西南与散关及天水等地遥相呼应,若先失此地,魏钰庭必会在设定州界上做文章,把所有陇道拦腰截断。”
    “彭刺史放心。”陆昭起身安慰道,“新平郡自有办法拿下,只是还需诸位助力。”
    “中书令但讲无妨。”此时众人纷纷围了过来,方才那么险的局势,陆昭都给稳住了,对于陆昭的诸多手段,也是颇为叹服。
    陆昭先望向王谧道:“子静虽任大铨选,却也是太子太保。稍□□议,我会先与魏钰庭商讨新平划界之事。若魏钰庭等一力要割新平,子静务必以少保之尊位,力求请行台归都后,皇帝亲自定夺。”
    “但凭中书吩咐。”王谧应下。
    陆昭旋即又对彭通道:“先前我等以威势暂逼魏钰庭等妥协,此时他们士气低迷,魏钰庭必会再发振奋之辞。旁人尚可不必担心,那个张沐却要格外留意。此人若有过激之举,必会触怒各方,倔起来只怕连太子都要棘手。届时要请彭刺史尽快出面将他保下,哪怕任一地方文吏也可。”
    魏钰庭利用这个年轻人的热血沸腾与不谙世事,让他在刀尖上舔血冲锋。此时张沐或许身在迷局,但若过几年,必会意识到今日的愚蠢与对方深险的用心。
    现在,魏钰庭必会把张沐推向最高,竖起一个寒门进取的标杆,张沐会成为寒门中最瞩目的一个焦点。一旦这个焦点发自内心地倒戈向了世家一方,那么几年之内,魏钰庭所领导的寒门之怕没有任何凝聚之力了。
    王济笑了笑:“中书令运筹帷幄,不知在下能为中书令做些什么?”先前陆昭庭议拉了他一把,王济此时也有投桃报李之心。
    陆昭神色颇为轻松道:“尚书令安坐总领百官,齐聚一心,就是世家的定海神针。”
    当一群在关键岗位上任职的人全都反对一件事的时候,即便这件事情应该做,也需要考虑整体大局。
    王济亦微笑颔首。
    此时殿外小侍回话:“中书,彭女史在殿外,说有要事禀明中书。”
    第202章 衣带
    彭耽书来时行色匆匆, 如今她除却与江恒主理律法之事,因职务之便也常往中书行走。此时谨俯在陆昭耳边,低声说:“长安来的信和人, 都到了。”
    “这么快。”陆昭微微挑眉,回身时似松风带袖, 转而将彭耽书引至一个偏僻角落, “那件东西现在何处?”
    彭耽书似有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眼下尚在议事殿外,只待中书这边的消息。但是负责送来的人也把誊抄的副本交给了我。”说罢, 从怀中取出那封副本。
    陆昭方要细看,却见已有一众人浩浩荡荡过来, 于是匆匆瞥过信中内容,只见“分新平、安定、广魏入秦州”一句, 一颗心也算落了地。此时彭通等人也从偏殿陆续出来,陆昭也只好先谢过了彭耽书, 随后没入浩浩荡荡的百官之中,列队进入正殿。
    议事的下半场的人已比先前少了一些, 部分人以公务之名申请暂时离开, 元澈见无重要人等,邓钧亦申请回署衙,心中也踏实了许多。此时实在没有必要让这个潜在的北凉州刺史人选与世家们见恶。
    魏钰庭依旧立于台上, 居太子身畔,殿中亦呈上了舆图,以便在后续商讨中所言所见更为直观。
    “魏侍郎, 开始吧。”旈冕后, 元澈的目光已习惯性地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落在陆昭身上。方才长安来使的信息他已经得到了情报, 元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了陆昭。
    映在元澈眼前的是一对紧紧贴合的双襟,那一张脸又白又小,她垂眸的样子既冷漠又无情。然而如三经五典般所云,偏偏这二词又是属于神佛的慈悲,念书的人颠倒读来总是疑惑,只是单单落在她身上,竟能让人理解了。
    偏偏,陆昭也在此刻微微将头抬高了稍许。
    那一刻,元澈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正殿的大门被礼官重新关上,在光隙消失的最后一刻,平冕下八穗白珠的缝隙间似有晴雨天光拂过。平直的簪如玉槊搀挽乌云而立,在她抬眸的一霎那,冕上的珠旒便坠入清镜之中。只是她的眼底不似往日那般静谧,此刻元澈却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只由得自己的目光枕在这一捧寒流里。
    似是感受到了什么,陆昭忽而垂下眼睫。元澈只觉得心里一坍,整个身子似要绷不住,无奈何只得扶紧了扶手,饶是如此,那平冕上的垂旒仍轻轻地晃了一下。
    珠玉的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两旁的礼官惊地微微侧目——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太子的失礼。
    元澈的手不自觉地从扶手上再度撤下,凝旒而问,造膝以求,他只怕再也难以做好了。
    见众人肃穆而立,魏钰庭才开口道:“既已确定秦州设立,刺史督军事,那么秦州所辖郡县,也理应有所划分。”
    “臣张沐有所奏请。”未待世家们出手,张沐抢占了先机。魏钰庭则回首看了看太子,元澈亦抬手示意让张沐作言。
    张沐道:“体国经野,划州分郡,所依凭不过二法。一是山川形便,二是犬牙相入。《礼记·王制》篇有云,广古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是以历代王朝,多以山川河流划分州郡,譬如豫章之三山一水为界,上党、河东亦以黄河太行为界。然而自西汉七国之乱,诸侯持兵自重,朝廷便用犬牙相入之策。临淮郡跨淮水两岸,文帝刘恒分割南岭,使其部分划入长沙,至使南越国藩篱不全,向汉臣服百年。臣请分广魏郡划入北凉州,自此以北,划入秦州。犬牙相入,各守要害,也不至于将陇道落入一州之手。”
    广魏郡乃脱于天水郡,经略阳、清水、临谓三县,几乎控扼一半陇道。如此划分,广魏便如一把长刀,斜插入南凉州与秦州的间隙里,陆家与彭家自然难以呼应。不过陆昭也明白,魏钰庭等人为此法,目的是让陆家拒绝这个不能忍受的提议,进而提出分割新平郡的方案。
    陆昭亦请求出列,允准后反驳道:“若分广魏郡,则秦州不接秦岭,也便没有分立必要。臣请同分安定郡入北凉州。”
    既然要割广魏郡,那么不如连安定郡也一并割入,秦州刺史太小那就不做了,直接做北凉州刺史又有何不可。
    张沐道:“中书既要保全秦州之名倒无不可,山川形便既得,犬牙相入也不得不考虑,臣请划新平郡入雍州。”
    此时魏钰庭也附和道:“新平郡原为今上封邑,划入雍州却是情理之中。”
    今上自易储之变胜出,封邑新平郡若说是龙兴之地也不为过。历来龙兴之地付与何人,都是大有意味,魏钰庭也是以此断定,陆昭不敢在分新平郡上和自己硬着来。如果说广魏郡只是将陆家与彭家在地理上进行切割,那么在安定挖出新平郡,则将北陇道大部分隘口以及安定腹地都暴露在了他人门下。
    果然,如魏钰庭所料,陆昭稍稍压收了声音,道:“今上故郡,臣自然不敢做主,只是不知新平郡界定是在何处?”陆昭顿了顿,“据臣所知三国时陇右叛乱后,鹑觚县被划分在雍州新平郡内,但是晋时却划分在了安定郡内。”
    新平郡界定沿革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鹑觚县,此县的归属算是犬牙相入划分政策的一个漂亮案例。三国时期鹑觚县被划分在是因为陇右叛乱后,魏国需要防范蜀国,将鹑觚县向东划分,既是害怕蜀国自陇入寇安定后无险可守,也是对西北边将的一种防范。
    晋朝时鹑觚县西归安定。鲜卑秃发树机能曾侵扰秦州和雍州,当时,贾充加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出镇长安。此后在在司马炎与司马攸的兄弟对决中,贾充的女儿贾褒已嫁与司马攸为妻,司马炎仍需争取贾家派系的力量,以期传位给司马衷。除了封贾充另一女儿贾南风为太子妃,也在政策上对贾家多安抚拉拢。将鹑觚县划入安定,也有着这一层意思,其后贾家两代人出任安定,可见一斑。
    魏钰庭听罢与张沐面面相觑,陆昭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安定的划分不仅仅是军事的考量,还有政治的考量。陆家是否是日后你们需要拉拢的对象,这件事上就要见真章。可是如果新平郡的界定一切要按照陆家的意思来,那挖去新平郡的意义就不大了。可是好巧不巧,当年先帝为了保凉王,偏重西北,在最终划分鹑觚县上,就是归于安定。
    魏钰庭向张沐使了个眼色、先前他曾告诉张沐,在新平上的争论,由他这个魁首及会议主持者来表态是不太合适的。由太子表态,更不合适。
    张沐此时头脑热烘烘,将陆昭的话思忖了几分,感到有那么一丝胁迫的意味,但心中亦不乏以此身立名的想法,于是道:“即是今上封邑,又为国计,增一县也未尝不可。”
    然而话音未落,王谧则忽然出列,神色慷慨激昂,匍匐跪倒道:“臣太子少保王谧,肯请殿下三思!张沐随意分割今上故邑,更祸乱西北人心,此举是要陷殿下于不孝不义之罪!”
    魏钰庭见王谧扣下这样一个罪名,几乎连自己也要牵连进去,也不得不把最后的底牌打出来:“殿下,此次庭议不过各发议论,新平郡之归属,臣等不敢擅专,秦州分州臣更不敢擅专。臣请移交权柄,待行台归都,请陛下诏令定夺。”
    场面正僵持中,忽闻外面有簌簌脚步声,只见黄门侍郎入内,在得到召许后,走到元澈身前通禀道:“长安有诏令来。”不过短短一句,并不细说。
    元澈皱了皱眉,将送诏书的人宣入殿内。那人身着官驿服制,手中乃是一支密封卷筒。卷筒由小侍检查后,再度奉上元澈身前。元澈只手解开密封,向黑漆漆的桶内一探——衣带?
    元澈脸色倏变,只先让送信之人退下,然而百官列中忽有一惊呼:“褚潭?”
    王济面露惊诧,看着来者,他先前见过褚家的人,褚潭乃是将要嫁与他家褚氏的叔父。只见褚潭亦叩首道:“臣亦奉诏令,接任新平郡守之位。”
    话音刚落,陆昭也不由得惊恐地看向了他——这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啊。
    此时,众人的惊异已不仅仅止于褚潭一人,更对封筒中是何诏令更加好奇。
    元澈深吸一口气道:“除却魏钰庭,余者,非两千石官员,暂退避殿外。”
    众人面面相顾,心中疑云更重,却也在冯让的驱赶下退至外面。此时大殿内只余陆昭、王济、王谧、彭通与魏钰庭另并太子六人。元澈将一条衣带,交给魏钰庭,而后道:“劳烦詹事有始有终,为大家将此诏念完吧。”
    衣带上有字,刻皇帝印玺,魏钰庭恭恭敬敬接过,而后念诵:“夫运不常隆,代有莫大之衅。爰自上叶,或因多难以成福,或阶昏虐以兆乱,咸由君臣义合,理悖恩离。”魏钰庭念到此处,默默抬起头,后面的内容已经不需要他猜测了。
    自长安带出的衣带诏,除了写明封北凉、南凉刺史外,秦州刺史之位也毫无疑问地落在了陆归的身上,至于界定,乃是广魏、安定、新平三郡。不过拟诏者似乎也有所考量,原本安定言至河水的部分,退让到了祖历,以期给北凉州境内一个完整的河道藩篱。广魏郡则是沿长离川划分,将西岸让渡给了北凉州与南凉州,对于两方日后入陇道,也给与了充分的尊重和空间。自始,新平郡由皇帝亲自规划至秦州,甚至亲自安排了太守,想来也再无争议。
    “殿下,衣带诏的真伪……”魏钰庭还想尽力做最后一搏,然而抬手却见元澈冰冷地目光扫过。
    “魏詹事。”元澈语气不再温和,“你先看清楚所有的署名再向孤问话。”
    太尉、御史大夫以及九卿的签名俱在。这样的一份质疑,魏钰庭一旦提出来,如果是错的并延误了反攻长安的战机,那么即将到来的是长安二公九卿的集体清算与反扑。更何况,关东的褚家为何在这个时机被安置到新平来,其背后的水到底有多深,都有哪些人的运作,这些人又达成了什么交易,谁也不知道。
    “退下。”元澈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似有万分疲惫,“都退下吧。”
    “中书……”
    第203章 家书
    人潮褪下, 两个字的点点余温如幽火一般,灼烧着陆昭仅存的神识。此时早已四下无人,元澈从高高的御座上走下来, 薄薄的日影便映在他的脸上,隆起的眉弓, 深邃的眼廓, 微枯的唇角,五官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话,然而他偏要安静地看着她。
    元澈慢慢执起陆昭的手, 这双手出奇的凉。他的指尖顺着光裸的手腕向内延展,在探至内袖边缘的时候, 却戛然而止。
    他知道那封信就在这里。元澈有些好奇,他试图在陆昭的眼眸内亦或是肌肤的触碰间找到答案, 然而他却失败了。进而,他又有了些惧怕。他知道当他揭穿她袖内隐藏的秘密后, 他们的关系便会不复从前。于是他的手就这样静止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足够温存, 也足够制止谜底的揭晓。
    两个人似很安心地站在沉默里, 陆昭只觉得被握住的腕似要烧着了一般。致密的火舌舔舐着每一寸肌肤,热气闷在她的袖口内,连同那张信纸, 在里面不断地翻滚,似乎不肯好好隐藏。而她的肌肤一如既往地用特有的冰冷绝望地压制住一切,不要露声色, 他还没有发现, 再忍一忍,只要挨过了, 你们依旧可以一起观山,望月,日复一日地欢好。不过就是一个衣带诏么,怀疑又能怎样,他的父亲尚且不保。
    一个人藏奸,另一个人装傻。元澈不知不觉间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而叹的呢,想到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骇人。他握着陆昭的手,像往常一样,五指漫过四道小小的夹缝,最后由外侧的拇指温柔的扣住一切。
    陆昭愣怔了片刻,顺从心意地同样用手承接了一切。
    一月三十日,能够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何必让对峙代替温柔。腮弄暗粉下,还要藏着多少不动声色的窥探。眼浸寒雾下,又有多少欲言又止的暗究。她就这么一想,这一份温柔便让一切变得难耐了。
    一只手毫不费力地解开袍服里埋藏的袖管,陆昭将那份折叠平整的书信拿了出来。明明是上好的熟宣,贴在身上却如身着针毡一般,陆昭如是想着,把信郑重的交付到元澈手中。
    “当时还未来得及细看。”她干脆地将信摊铺开,眼神却偏向了别处,直脊削背清刚地挺着,气势上又难得地带着那么点混不吝,“感情上的事也好,朝堂上的事也好,我不喜欢拎不清。”
    元澈闻这一句斩截的言语,心里反倒更软了,只觉得两个人似又近了一些,不由得身子也挪近了半寸。陆昭却别过身去,满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你快看清了,好做决定,现下除了魏詹事他们,旁人并不知道衣带诏的事情,是否……”元澈伸手掩住了她的嘴。
    殿内的更漏啪嗒啪嗒地想着,将时间稀释开,元澈轻轻环着陆昭的肩,贴着她的背,感受着肌肤之间疑似心跳的抵合。他一只手则拿着那封信,知道此时不认真将信看完,便算不得坦诚相对。
    “……今上有意分新平、安定、广魏入秦州,圣心仁德,勿再忧虑。秋风摧院中树,花叶俱落,一朝奄乎,如见阿貉落落而立,忽觉身畔萧索。冬冷,勿忘添衣,念念。”
    第一次,元澈觉得一纸黑艳艳的墨色触碰到了自己的眼睛——这不过是一封家书而已。元澈将信拿给陆昭:“你还未看过?”见陆昭亦满脸惊诧,元澈心里满是欢喜。他环着她的颈,绕了半圈,忍不住想着要像小猎狗一样,围着跑,撒个欢。
    现在想想,衣带诏这样秘密的事,二公与九卿俱已署名,已经不是陆昭可以操控的。她或许知道长安方面会有一个共识,但具体会是何种结果,她也没有任何底气知晓。况且这样一个分州结果,也算公允,比起行台内各方无止无休的拉扯争斗,她身为中书向长安讨要一个定论,也无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虽然她仍旧绕过了自己,但元澈也知道,这样一个必须中立、冷漠,在寒门之中明确立场,在高门之间故作姿态的自己,在陆昭奉行的天理与世界内,是需要被绕过去的。他也没有立场来要求她的依靠,他到底令她难办了。
    被环抱在温柔中,陆昭拿着信,亦是说不出的惊诧。她其实想告诉元澈,整件事情确实有她的参与。尽管结果是几近完美的圆满,但动机明朗且直白,她要利益,并且因立场相悖而不能完全交付信任。
    而面对元澈此时的完全信任甚至完全理解,陆昭心却绞拧在了一起,她知道自己内心的角落包裹着怎样的阴暗与欲望。她宁可元澈将它拆开来,碾碎掉,而不是让自己带着这样的黑暗,在他的温柔与爱意中溺亡。
    陆昭眯起眼睛,微微仰起头,意图在一片混沌海中寻找新的出口,然而落在元澈的眼中却是索吻的暗示。他抵着她冰凉的唇,深切地在舌与齿之间探寻。在潮湿的舔舐声中,在腰脊发麻的空隙里,他发现了她浅蹙的眉心与承受不禁的神色,还有抵入咽喉时微微瑟缩的喘息。
    “会好的。”元澈抬起头时,亦不忘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等回到长安,一切都会好的。”
    分州之事最终有了定论。
    次日的议事日程被取消,由于衣带诏此时不宜公布,因此此次分州则按中书诏拟,分新平、安定、广魏入秦州。褚潭为新平太守亦是不变,诏书内同样也提到了邓钧假北凉州刺史一职。至于反攻京畿一事,虽然衣带诏上也有言及,但却不是昭告天下的良机,知情者也都各自保密。
    下午无事,陆昭约了彭耽书来自己的居所品茶。与庞满儿不同,陆昭与彭耽书之间更多的是政治上的相互扶持,因此彭耽书也没有作品茶赏枫的打扮,直接从值房过来。
    喝过茶后,陆昭也就开门见山:“耽书,经手过那个东西的人,都有谁?”
    “中书监王峤,颍川郡守王安。”彭耽书深吸一口气,而后道,“还有中书你的父亲。中书监也替老国公传了话来,说是勿要让你再接手。”
    陆昭一愣,虽然已有猜到,但仍是震惊,只喃喃道:“不该是褚胤、王峤、王安与我么。”让长安出诏的事情,她确实有安排过,但是对于具体的分州没有明确要求,甚至未曾要求过新平郡。褚家的人她也有安排过,不过却是先前元澈让她遴选的华亭县令,并非新平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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