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道人回答道,“当年打西夏的时候,官家还是英明神武,斗志昂扬,远胜过当年道君皇帝,要是他能维持到如今,我们一路走来,也不至于有这么多村子沦为荒地,绝了人烟了。”
    年老道人似乎想皱眉,只是他连脸都有些僵,表情就显得生硬古怪:“如今皇帝是赵桓吧,六七年前他才多大?况且我当初看过,赵佶还有些寿数,怎么会这么快就传位?”
    “道君皇帝退位一事,似乎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天家阴私在其中。”一清道人犹豫道,“不过如今这位官家登基之后不久,就将蔡京、童贯、高俅等众多奸臣贬落,当初着实是一扫朝野上下不正之风,颇得民心。”
    年老道人发出冷笑声:“把我从坟里挖出来的人,不是高俅的两个堂弟,高廉、高封吗?高俅如果真被贬了,这两个货色怎么还能耀武扬威?”
    一清道人说道:“这两人懂些邪术,官家对修行之士从来是另眼相看,当初就不曾对他们有多少惩戒,近两年更是……唉,官家又把蔡京等辈给放出来了。”
    年老道人淡淡道:“赵家人反复无常,倒也不出奇,不过,公孙胜,你休想我穿那些凡夫俗子的衣服。”
    道号一清的公孙胜说道:“前辈,你想要修炼成尸解仙,但埋葬在地下多年都没能真正功成,又被高廉等人惊扰,如今法力不畅,肢体僵滞,偏偏这股杂乱法力依旧浑厚,使贫道不能带前辈驾云,戴宗兄弟也施展不开神行之术。”
    “整整一夜,我们才走了不到三百里,如果不乔装打扮的话,迟早会被高廉等人追上。”
    年老道人不屑道:“追上又如何?就算他们把我锁了,也不能真正伤我分毫,不管他们要把我送去哪里,等到中途我运功调养好了,便运起神霄雷法,把他们通通轰死!”
    正在喝水的戴宗加急两口,把碗里的水干了,重重的将碗一放,有些怒意的说道:“元妙先生,林大道长,你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你可知道这两年,官家对诸多道门高人怎生凌迫?”
    “龙虎山这样享誉千年的所在,也逼他们交出所有法宝典籍,按照官家的意思炼丹或帮着炼制军械,但凡有一点推诿不从,就被号称天师弟子的陈道子亲自带人杀回师门,砍的人头滚滚。”
    “公孙先生的师尊,二仙山罗真人那是何等法力,何等神通,只因为不愿接旨去东京陪伴皇帝,便被大军围了,打了六七个时辰,一整座山峰都被打的崩裂,成了满地乱石。”
    “你以为这还是以前呢?高廉他们只要把你带回军营之中,总有办法炮制你。”
    年老道人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毫无动容之意,只是斜眼看他,道:“我早已了却俗凡,岂能再跟这些乡野凡夫过多牵扯?”
    戴宗气闷不已,扭头去看公孙胜:“公孙先生你……”
    他突然察觉公孙胜神色有异。
    公孙胜站起身来,神色凝重:“他们追来了。”
    村外,两个面相刻薄,发髻扎的很高的中年男人,正策马徘徊。
    这两个人,相貌上就有少许相似,又都是背负长剑,腰间挂着葫芦,好在衣服可以区分。
    高封一身朱红长衫,穿了好几层,层层都是丝滑柔顺,在这清晨天光不算太亮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料也好似在反射着细细的光。
    高廉一身宽大黑衣,衣襟,衣角这些地方,用金线绣出许多繁复图案,看起来朴素一些,其实,无论衣料织工还是绣娘手艺,都要比高封那身衣服更贵三分。
    “那三个人便是进了这座村子了。”高封说道,“你我作法,各自放出三百飞天神兵,把这村子搜上一遍,不信他们不现身。”
    高廉立即说道:“不妥!公孙胜颇有道行,林灵素那老贼当年名头更是大的吓人,如今他们暗藏在这村里,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布置,那飞天神兵都是你我苦心祭练出来的,贸然进村,万一折损了一些,岂不心痛?”
    高封说道:“那就围而不攻?”
    高廉解下腰间葫芦,说道:“先让飞天神兵把守周遭,然后我们放出这混海天罗烟,把他们逼到明处来。”
    高封点头称赞:“好办法,不如你我就趁势比一比,看看是谁葫芦里的烟更多更毒。”
    两人各自拔了塞子,把葫芦抛起,悬在高空之中,葫芦口倾斜向下,嘴里念念有词。
    随着咒语传开,两道乌黑浊流从葫芦里喷射出去,倾刻间蔓延开来,化作凝而不散的烟尘雾霾,把整个村子围了一圈,然后渐渐向中间侵吞。
    乌黑的烟雾,在村里人看来,如同渐渐合拢的夜幕,惊异万分,纷纷推门开窗来探看。
    那翻滚着的浓郁黑色还没有真正压到头顶,就已经叫人胸口如同坠了一块大石般,很是难受。
    那老农换了两套旧的粗布衣服回来,就看见三名过路人都站在门外,仰望着天上突然飘来的一圈“乌云”。
    “是混海天罗烟。”
    公孙胜恨声道,“这毒烟所过之处,无论人畜,吸入一丝,都要大病七日,这村里人假如吸上一口怕不是要当场毙命,这里也算还在高廉他们辖境之内,居然如此草菅人命。”
    林灵素抬脚就走。
    戴宗连忙说道:“你去哪里?”
    “他们无非是要逼我们出去罢了。”林灵素面色漠然,说道,“莫非你要看他们屠尽村人吗?”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戴宗跟了上去,“道长你刚才不是还很瞧不起这些‘凡夫俗子’。”
    公孙胜也跟了上来,解释道:“前辈所说的不沾凡尘,指的是无恩也无仇。”
    林灵素从老农身边走过,半点目光都不曾分给那老者,兀自说道:“我平生不曾向谁施过一点恩惠,难道要把杀身之祸带给他们,因这些乡野村夫而坏了我的规矩吗?”
    公孙胜跟老农说了两句,也不要衣服了,叮嘱他回屋躲着,随后跟戴宗低声商量:“这毒烟虽然为祸不小,但对我们来说,倒还不算什么,出村之后寻到他们放烟的葫芦,贫道挥剑施法,就可以将烟逼回去。”
    “但高廉高封那两兄弟祭炼的飞天神兵,实在不可小觑,都是铁皮铁骨,红发红眼,能离地四五丈,飞腾扑咬,吸血放毒,凶险得很。”
    “待会儿贫道勉强拖住他们,戴宗兄弟,你抓紧机会运用神行之术,先把前辈送出一段距离再说。”
    戴宗有些紧张:“神行之术,在林道长身上用起来很不方便,动辄失效,我也不知道究竟能把他送出多远。”
    公孙胜说道:“我看前辈的气息已经能够收敛一些了,你至少能支撑十几里地。”
    说着,公孙胜举目眺望,环顾四周。
    他刚才听那个老农说起附近有个山神庙,倒是刚好可以借来几分助力。
    果然,西北方不远处的那座小山上,有个孤零零的黑瓦神庙立着,虽然不大,但墙壁是这附近少见的青石砖,当年兴建的时候,想必也是十里八乡的一件大事,寄托过不少乡民的愿求。
    公孙胜拔出背后松纹古定剑,向那座庙遥遥一指。
    “在山为神,威壮第一,降服精魅妖怪,震慑尸鬼邪灵。请,山神出游!”
    那小庙里立着一尊神像,手捧宽刃宝剑,胯下骑着独角猛虎,高居三尺神台,倒也有几分威严。
    可惜泥塑之上的彩漆已经褪了色,那宝剑与手掌连接的地方,都已经出现了不少裂纹,再过几个月的话,这座神像可能就要先从那里断开了。
    关洛阳出现在这座庙里已经快有十分钟了,他现在的身份,就是打理这座小庙的道士。
    这点时间里面,他前前后后巡视过一遍,这里就是一座矮山,一条通往山下的小径,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普普通通,老旧漏风,看来不是像扫雪道观那样,有什么隐藏背景的样子。
    突然,山下有些异动传入耳中,关洛阳正要出门去看,天空中又响起了一声闷雷。
    庙里的神像仿佛得到雷声号令,体表泛起一层金光。
    虚幻透明的金甲神将从神像里面走了出来,提剑一吼,就飞到三四里之外,对着那圈正在不断紧缩的黑烟落了下去。
    第212章 山中人踏风雾来
    那尊金甲神将虽然看起来还有几分虚幻,但神威凛凛,有一种天生克制着阴邪鬼祟之物的气势。
    祂一旦降临到村庄上空,顿时使得那一圈乌黑烟云震动溃散,如同片片黑色雪花呼啸着向村外飞去,汇集成两道浓缩的黑气,缩回了高廉、高封的葫芦里面。
    高家这两个兄弟不惊反喜,齐声叫道:“出来了。”
    公孙胜这样施法,立刻暴露了具体的位置。
    那空中的金甲神将已经追寻着黑气杀了过来,因为是虚幻之身,飞行绝速,手里的宽刃宝剑一挥之间,就延长了数倍。
    那一剑横空而至的气势,似乎是要一鼓作气把坐在马上的两人拦腰斩断。
    高廉拔剑一挡,扬声大喝。
    “一个无名无姓的毛神,不过是公孙胜靠着法术强行提摄香火,捏造出来的虚假形影,也敢向本官动手吗?!”
    那金甲神将分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被这一声喝问,仿佛惊慌失措,脸色大变,居然连剑带人自行溃散开来,化作片片香火灵光,飘飘扬扬的朝着山上的小庙飞去了。
    公孙胜暗叹一声:到底只是个小庙香火,虽然能克邪术,但这点香火源自百姓,遇到皇朝气运庇佑的官身,天然就矮了一头。
    “公孙一清,不要负隅顽抗了,你若是束手就擒,跟我们一起送林灵素到汴梁去,官家一向宽待修行之人,或许还能免了你们的罪过。”
    高封左手在剑鞘尾端一拍,背上古剑噌的一声弹射出鞘,剑柄剑身通体乌黑,没有一丝光亮,剑脊之上蚀刻着些细小篆字。
    剑上刻字,雕工精细,但这些字体缺头少尾,颠三倒四,有的又莫名多出一笔,使人光是看着这些笔画图案,都无端生出阴森的感觉,仿佛是专用来给阴间鬼怪看的。
    高封把这剑当令牌似的在手上一举,顿时身后道路两旁,那些土堆枯树的阴影之间,飞纵出许多披着黑斗篷的红发身影。
    这些所谓的“飞天神兵”身高不等,但都是两眼赤红,两片嘴唇好似无法闭合,固定在某种用力咧开的样子,两根獠牙外翻,十指乌黑,一看就有剧毒。
    他们跳跃的姿势奇妙,双足并拢,膝盖微微一弯,就能跳起三五丈高,扑出去七八丈远,宽大的黑斗篷在背后猎猎作响,动作迅猛无比,令人望而生畏。
    足足三百个身影此起彼伏,乱中有序,隐隐之间又连成一个整体,宛若是从那灰蒙蒙的远山到近处的原野上,一层乌黑的巨浪滚涌而至。
    公孙胜不慌不忙,嘴里不忘叮嘱:“戴宗兄弟,看准了时机。”
    戴宗一点头,已经在自己和林灵素腿上各绑好了甲马。
    所谓甲马,其实指的就是画有彩色神像的纸张,据说是起源于唐朝,那时候的人画起神像,总是有甲有马,因此有了这么个别称。
    戴宗的神行之术属于旁门左道,需要借助甲马才能施法,但是他苦练多年,这道旁门法术在他手上已经称得上是发挥到了一个极致。
    等到他把法诀念动起来之后,只要脑子里有迈步的念头一动,如地自缩,人就已经在百步开外,快如电光火石,更难得的是,可以视断崖密崖,河流险谷如平地。
    可惜戴宗在这里要想施展神行之术,有两桩大难题。
    第一是林灵素身上法力太过浑厚,偏偏又杂乱不安,容易影响旁门左道的诸般法术运行,让神行之术效果大大减弱,甚至于有可能当场失效。
    第二就是,高廉、高封各有三百飞天神兵,高封的已经放出来了,高廉的却还隐在暗处,必定是靠这些飞天神兵在村庄周围布下了一层邪气屏障,让神行之术越不过去。
    只有等公孙胜设法破开了那层屏障之后,戴宗才有机会带林灵素勉强试一试。
    “起!!!”
    只听一声清锐绝尘的长啸,公孙胜左手拂尘,右手古剑,舞剑向前,身边的风骤然猛烈起来,两边屋顶上许多茅草,随着他舞剑的动作,凌空飞去。
    一根根茅草,仿佛一支支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射在那些飞天神兵身上,居然迸射出肉眼可见的一串串火星,将他们的飞纵前冲之势强行遏制。
    三百头飞天神兵都从半空中被逼停下来,横陈在前,茅草破空的声音还没有止歇,公孙胜已经闯入这个队列之中。
    他左手拂尘先是一甩,拂尘银丝呼的伸长开来,贴地游动,如同七八条纯白蟒蛇,各有千钧之力,缠绕在一头头飞天神兵的脚踝上。
    公孙胜左手一提,一大片人影,就被他扯的离地而起,砸向其他飞天神兵。
    若单论臂力,公孙胜只怕连个三流的江湖汉子也算不上,但他这柄拂尘,是从拜入师门的时候,就被师长赐予陪伴在身边,早已经祭念得通灵神妙,长短随心,此刻法力一催,横扫出去,怕不是有二十万斤向上的力道。
    那些飞天神兵纵然是铁皮铁骨,被这样的巨力一扫而过,也不禁发出怪叫,手脚乱舞着倒飞开来,周围十丈之内,都被扫出了一片空地。
    趁这个机会,公孙胜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松纹古定剑上,剑尖从地面一划而过,指向高廉、高封二人。
    周围的土地,如同沸水一般,鼓起了一个个土包,土包炸开,大大小小数十块昏黄岩石,升上半空。
    这些石头大多近似球形,是被公孙胜临时用地下土壤点化凝聚而成。
    小的有半人高下,大的直径足足有三四人合抱一般,但被公孙胜法剑指引着飞射出去的时候,无论是大是小,速度都快的惊人。
    乱石惊空,声如咆哮!
    无论是混海天罗烟,还是飞天神兵,这些旁门左道在仓促之间,都万万不可能正面抵挡得了这一道“六甲开山咒”,高廉、高封必定要后撤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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