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行不复先前笑意,无奈道:“我也就不瞒你了,霍将军究竟怎么死的,我是当真不明白。但是你既是霍家亲眷,又是平城节度,应该知道,将军一死,先前这一屋人都活不长久,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临死之前,不报团取暖就罢了,没必要操戈相向吧。”
    领二人进来的袁大人是个急性子,起身行至门口冷道:“你与这厮费什么话,霍云旸害你我到如此地步,不若趁早将这两人一并砍了。反正有个反贼躺门口,再丢俩同伙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平城的兵马,我去接手便是。”
    霍悭一惊,急急往鲁文安身后躲了些道:“我也是京中出身,哪有皇帝杀人,一无圣旨,二无罪状,连个太监都不派,就将边关大将乱刀砍死。你们莫不是……”
    “别吵了,我留你在这是让你滚回去看好你的人。守住宁城,大家还有活命的筹码,守不住,不若现在在城墙上找个好位置跳下去,还能赶上跟霍云旸一同投胎,说不定下辈子也生在相国家里”。孟行气道。
    说完又看向鲁文安,打量了他两眼,道:“我看你是个汉子,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比你还想守住这座城,但现在什么局面你看见了。想打胡人,就老实回去待令,想找事”,孟行顿了顿,正色道:“不若就给我死在这。”
    鲁文安喘了喘气,看门口那个姓袁的守的严实,门外也还有人,他要带着霍悭冲出去成功的概率不高。且孟行目前既然是想守城,那别的问题都放放。思索间将剑松了些,道:“好。”
    他跟薛弋寒打仗,一贯是在城外,甚少等着胡人攻城。这会都快到晌午了,按说应该听到胡人往宁城来的消息,见孟行不曾说起,便主动问道:“我听你的,城中可有派探子出城查看胡人动向,城中先锋是何人领阵,在何处迎敌?”
    问完又觉不妥,自言自语道:“不对,如今军中无帅,只守不攻方为上策”
    孟行稍收了些厉色,皱眉道:“你领过兵?”
    霍悭插嘴道:“没有,他以前是个打铁的。”
    鲁文安没辩驳,道:“那也得派些人去看看,胡人先来的兵马有几层之数”。他倒是恐孟行不懂,道:“虽我那日曾经探过,不过胡人不比汉人城内有粮,他们……”
    “平城有粮”。孟行打断道,不等鲁文安回神,又道:“你既然带过兵,城中正是用人之际,大敌当前,私人恩怨且先放放。”
    虽然霍悭说鲁文安是个打铁的,但孟行看鲁文安脸上表情,知此人以前绝非寻常。若说只打算守城,他犯不上赶着讨好。
    可如果能将胡人阻在城外,或者不等朝廷派新的主帅来,就能退敌的话,他不仅不会受霍云旸牵连,说不定还会因为有功,将霍云旸的位置取而代之。
    然霍云旸死的急,身后事都没交代。孟行刚已派人去翻过书房,并没找到调兵用的麟符。城内肯定会因为霍云旸之死军心涣散,兵符也没有的话,守城已是不易,上哪里调人出城。
    除了平城那群人,平城的兵马虽然在朝廷文书上也属于霍云旸麾下,可毕竟不是霍云旸亲自治理。且平城的兵马有大把理由往回赶,那点人拦住胡人不太现实,但只要城阻拦拓跋铣一阵就够了,他可以趁机找点知道真相的人去平城试试能不能毁掉粮草。
    孟行与霍云旸情谊非假,但副将的官位也不是凭这份情谊得到的。鲁文安想说的那些,其实他都知道。即便没打过几场仗,兵书总比鲁文读的多。
    胡人不养兵,每逢战起,各部落都是应召前往。与汉人之间的优劣且不论,更重要的是胡人不比汉人囤粮,更不会提前准备太多军需,全依仗路上抢啥吃啥,这也是为什么每逢胡人过境,皆是民不聊生。
    这一次胡人知道平城内囤有大批粮草,肯定更加轻骑上阵。只要将平城的粮草毁了,这仗就还有的打。因此他再没绕弯子,直接说平城里头有粮,怕的是鲁文安以为胡人没粮,要死守不攻,等其自己退。
    霍悭与鲁文安听闻皆是一愣,“平城……”,鲁文安不自觉重复了一遍,血直往脑门上涌,他看着孟行,僵硬着问:“平城哪来的粮?”
    平城怎么会有粮?
    正因为平城没粮,所以他才听令将所有人撤了回来,平城哪来的粮?自从有蠢狗带胡人烧了安城的粮仓后,平城就踏马常年缺粮,比以前薛弋寒在任的时候还缺。
    安城安城不给,宁城宁城不管,平城上哪去弄粮。
    霍云旸死的透透的,孟行亲自去看过。他急着让鲁文安领人出城,听出其话里不对,也顾不上,直接了当道:“霍云旸送过去的。”
    “胡人也是他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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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9章 袍笏
    “你踏马疯了?这么大事不早说”?霍悭本还在拉鲁文安,听闻此言,一拍大腿,指着孟行道:“你们在搞什么东西,以前跟鲜卑来往就算了,现在直接把人往梁请,还他妈给人送粮?是不是云旸死了,你们就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
    说完他也自觉不妥,没有京中霍相国支持,宁城这偏远地儿哪能弄到大批粮草白白送给胡人。且前些日子,在平城接见鲜卑王族的分明不是孟行,而是霍云旸本人。要说被坑,还真如那姓袁的所言,是霍云旸往孟行身上扣屎盆子还差不多。
    霍悭冷汗涔涔,瞬觉自己时日无多,通胡谋反这么大的罪,霍准必然是九族上下都保住,尤其是自己守着平城,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原地跺脚连连道:“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竟直接坐到了地下,喃喃道:“这么说云旸真的是被诛杀。”
    鲁文安任由霍悭瘫在地上,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来回仍想不通孟行说的是为什么。霍云旸此人,他是听过的。最负盛名的那一桩,自然就是三年前力阻拓跋铣南下,从此长戍边关。
    薛宋一案,鲁文安不是没上过心,可他远在平城,能做的就是偷摸找寻当年旧人,又能问出个什么来。而朝堂上的事,即便听说是相国霍准带头参薛弋寒,他也并没如薛凌一般拿霍准当不世之仇。
    倒不见得是比薛凌高明,只是人多活的那几十载岁月,见得多了,反而缺了笃定。鲁文安甚少参合这些弯弯绕,又见霍云旸领兵出征,也算解了西北众生于水火。
    再一打听,这位霍家少将竟然初战就将胡人击退到平城线外。这场祸事结束,梁境寸土未失,既没割地,也没赔款。要将这样一个人认定为奸佞,对于鲁文安而言,实属为难了些。
    且前几月平城进胡人时,霍悭又巧言令色,哄了他去,鲁文安对霍云旸此人的印象更好了几分。虽与薛弋寒不可相提并论,但听得孟行说霍云旸给胡人送粮,他一时之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事实。
    三军主帅,先将平城撤空,又往城里塞粮。鲁文安面色赤红,他突然记起安城粮案。这段时间,他对此事念念不忘,一门心思想找出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这会仿佛是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这狗日的,怕是霍云旸早早就在布局,先行断了平城粮草,就为如今找借口撤兵。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又是谁在霍云旸功成垂败的时候杀了他?当真是圣明无双的皇帝吗?
    鲁文安怒目圆睁,不知自己该不该立马返回平城去。孟行又道:“看年龄,我要称你一声安伯父。如今我坦诚相待,不如安伯父也开诚布公。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若还要再起争执,于你我而言,都不是良策。”
    门口姓袁的走上前来道:“孟行,拖不得了。人还在门口晾着,如何处理你先给句话。”
    此人唤作袁歧,孟行道:“怕是只能得罪云旸兄,你去瞧瞧军中口风如何”。说罢又指着鲁文安道:“依这位安兄弟所言,派几个信的过的去探探胡人兵马已位于何处。”
    袁歧对着鲁文安一横眼,又唾了霍悭一口,才气鼓鼓的出了门。霍悭蹬着脚往后缩了两步,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是想杀了云旸邀功?”
    门口有人来报,说是狼烟皆已焚上,孟行点了头,着人将霍悭拉回椅子上,不再理睬此人,而是对着鲁文安道:“安伯父,宁城外十里处有一防事,名曰鸟不渡。你撤兵过来是应该瞧见过,若你真想阻止胡人,现在立马回去领平城兵马前往防守,大概能拖住一阵。”
    鲁文安旁事犯浑,对打仗却还不算一无所知,怒道:“平城兵马昨晚是连夜行军过来,现在气都没喘顺。你刚刚才叫人去探前方,分明不知道胡人在哪。如今要我带兵出城,无非就是叫我带人去死。我没工夫与你在这磨叽,兵符在谁手上?近三城兵马可有发信号说即将来援。”
    说罢几步走向霍悭,道:“这蠢狗要你我去送死,不必在这与他废话,早点回去知会底下人,死守城内,等下任主帅过来。”
    霍悭在孟行与鲁文安俩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最终觉得还是鲁文安比较可靠,起身跟着他要走。孟行使了个眼色,屋内另外俩一直没说话的人跟着站起,瞬间站到了门口,拦住去路。
    霍悭一看架势,回身在架子上扯了把刀捏在手里,冲孟行大喝道:“孟行,你什么意思,云旸一贯待你不薄,就算他通胡谋反,你敢说你个狗东西不知情?给爷装什么忠臣良将。”
    人愤怒之时气势分外的足,看上去竟有几分英雄末路相。鲁文安不明为何那会孟行还有意讨好,一听说他拒绝出城就霎时换了副嘴脸。他说话是不太好听,可理是这么个理啊。
    鸟不渡这个关口,鲁文安熟悉的很。宁城的地界已经不能用西北来概括,它极接近胡人的草原,茫茫之间要么是一望无际,要么就一座大山高耸入云。汉人择城有依山傍水之说,尤其是宁城地处要塞,更要选个易守难攻。
    因此宁城城外就有一座大山,名曰鸟不渡。不知是哪一辈人,在山中凿路相通,梁几朝守将都在两边崖壁上置了巨石滚木暗箭等物,用途自是不言而喻。
    可这种东西,皆只能用一次,推下去就没了。山高路险,再运不易,而且山径只有那么长一段,不足以让所有胡人都进去。他跟在薛弋寒身边那么多年,只听说拿此处作权益之计,两头埋伏人,歼灭胡人小股兵马。从未听说过要以此地为点,阻拦胡人南下。
    何况胡人与梁交战多年,对此事也是门清,肯定多有防备,平城那点人,去干啥,更不说人困马乏种种。情长气短都被压下,鲁文安想的是无论如何不能出城。至少得等朝廷派一个新的将军过来坐阵三军,看看这场仗究竟怎么打。在此之前,他牢牢守住宁城就行了。
    不管怎样,他不能带着近万条人命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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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0章 袍笏
    看门口二人渐围渐近,鲁文安从来是个圆滑的,恩怨是非想不透,却知道再跟孟行对着干,今天不一定有命出这个门。
    霍悭当了三年大爷,可能一时受不得这种窝囊气,还拎着刀对着几人来回指,被鲁文安一把将手和刀柄齐齐按住,轻声道:“我打不过他们。”
    他对自己武艺有自知之明,算不得顶尖,又是好几年未曾真正与人搏命过。至于霍悭这蠢狗,虽然没交过手,但在平城看过其比划,也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且屋里虽只有孟行三人,难保外头还有没看不见的守着,真打起来绝对落不了好。
    霍悭正在气急头上,听见鲁文安说话,也就是顺耳过了,毫不理会,拼命想把手从鲁文安手里挣脱出来,还嚷嚷道:“你他妈拦谁呢。”
    鲁文安回头对着孟行,已是换了谄媚笑脸,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成我不想去送死,你就要在这斩了我。我看见霍云旸死了,来之前已经跟营里兄弟交代过。要是我跟爷回不去……你看这……不如大家商量商量?”
    门外又有人冲进来覆在孟行耳边说了几句,只见他一脸惊愕,片刻才看着那人,十分为难般挥了挥手,示意人先下去。
    有了这么个打岔,孟行杀意稍缓。再看向鲁文安时,不如先前狠戾。他本也不想杀人,城中已经死了个主帅,平城节度再死了,这一城的脑袋压不住的。
    有外人进来,霍悭方才也不敢放肆,鲁文安本想拉着他借机逃走,无奈袁歧等人守的实在牢实。霍悭借着空档擦了汗,等人一走,立马道:“孟行,你……你不要乱来。”
    袁歧已经扬了剑,鲁文安举剑要挡,孟行挥手道:“等等。”
    袁歧一愣,退后两步道:“等什么,再不领人出城就来不及了”,他看向鲁文安,道:“此人靠不住。”
    鲁文安一改先前暴躁,对着孟行一拱手道:“我怎么靠不住,我乐意为将军效劳,那话怎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他妈的又不能带人往京中跑,出了这个门不还是在你们手心里么”,说罢回头一踹霍悭道:“爷,你说句话,赶紧的。”
    霍悭被踢的一抖,看鲁文安脸上龇牙咧嘴,暗想这安鱼紧急关头真踏马的靠谱,只要出了这个门,平城也有乌泱泱一片人呢,不信孟行敢冲到营中去把自己怎样。
    他点头如捣蒜,对着孟行道:“对对对,我想过了,云旸没了,你是副将你安排,都听你的”,说完将手上刀“吭哧”丢地上,又重复道:“都听你的。”
    鲁文安回转身来也跟着道:“都听您的,咱这就回去传令。”
    屋内人又不是傻子,岂会由得他轻易去了,袁歧一直占据门口位置,分毫未挪。鲁文安二人被挡,齐齐看向孟行,示意他吱个声。
    孟行是有片刻不曾说话了。
    袁歧等人亦觉得怪异,是故屋内众人都盯着这位副将,等他拿主意。孟行长喘一口气,坐回座首案前道:“袁倌儿坐吧,两位也坐,我与你们把缘由交代的清楚些,到时候要如何,你们自己定夺。”
    孟行与袁歧交好,平日里叫的亲切,这会未改。袁歧急道:“你倒还坐的下去。”
    孟行道:“能做的都做了,方才底下来报,锦岐没有回烟。”
    原平日孟行常在霍云旸身侧,只薛凌与霍家渊源不光彩,当面说这些霍云旸总有些许为难。他不至于刻意避忌,但近几日宁城戒严,霍云旸走不开,导致孟行诸多俗务缠身,是故不比往日。
    而薛凌各种花招,她又是个小姑娘家,致使霍云旸掉以轻心,上城楼时,并未大堆人马跟着,孟行亦不在其列。
    霍云旸一被薛凌捏在手里,即有人去通传孟行。然薛凌一门心思要霍云旸的命,怎会拖拉太久。即使孟行飞马过来,仍只见得霍云旸在地上软作一摊。
    他抓着一个人问了经过,尚无功夫分析薛凌是谁,立即先换了城门值守,再念及胡人之事,马上下令燃了狼烟要近三城准备驰援。
    另外的,现在想起来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他居然照着那个姑娘的话,吩咐城内严守进出飞禽与信烟。
    这些事做完,狼烟已经燃了好几个点,其他地方远些,可能还未有值守的卒子发觉。但锦岐是离宁城最近的城池,按距离算,怎么也该收到了。孟行特意交代底下人守着锦岐的信号,水滴记时,片刻不得耽误。
    但是没东西传回来。
    意料之中,又在期望之外。
    霍云旸的死讯不可能传的这么快,但几日前宁城有人来说皇帝杀了相国霍准秘而不宣。虽然人被霍云旸挂到了城墙上去,可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肯定早就传到了锦岐。
    相国死没死的那些人拿不准,但霍家出事了是个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宁城要往城内调兵,怕是别的地方都得掂量掂量。
    狼烟这种事,可回可不回。回了,就是说随时可以,只等宁城派个人将兵符文书带过去领人。没回,就是咱这还得等等,您先问问别的地儿呢。毕竟谁也不可能说开拔就开拔,你宁城战事还未起,拖两天也拖得,何必在这个时候上赶着应霍家的令。
    孟行对霍家事并非全盘皆知,可霍云旸出于什么境地,他却是一清二楚。不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霍云旸干这些大逆不道的勾当。所以说,锦岐没有回烟,其实,他早有预料。
    只是,太过失望罢了。
    他听霍悭还在口口声声喊云旸,想起在过往岁月里,自己也少有喊霍云旸为将军。前任薛弋寒死后,西北这片地上的武将几乎换了个遍。霍家与沈家不说任人唯亲,起码绝不会找信不过的人。
    他跟霍云旸,是京中就相识的旧交情。同过剑,共过马,来了宁城,也无甚尊卑之分,亲密处常常也是和霍悭一般喊云旸。回首间仿佛二人还在饮酒高歌要保家卫国,开疆拓土。
    不知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就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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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1章 袍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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