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由圣人亲自抚养,一贯最得疼爱的晋王,去探望了一回太子,都受了这般前所未有的斥责惩罚。东宫更是广寒宫一般,再没人敢去探望。
    李治望着笼子里已经恢复了活泼的小猞猁,叹口气:“可我还是想去看太子哥哥。”
    他抬起眼帘,一双眼睛如冬日湖水般深黑沉静:“武才人觉得我当不当再去呢?”
    媚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来。
    不是为了晋王这份问起私人烦恼的亲近,而是为了晋王的话里提及的是事关朝廷中人最在意的储君之事。媚娘为了能真正碰触到这些大事的边缘,而感到心潮澎湃。
    哪怕晋王只是随口吐露郁闷也没关系。终究是她能摸到大事儿的边了不是吗?
    并不是只能遥望朝中宫廷发生的桩桩件件,在心里琢磨。
    媚娘从没觉得思绪转的这么快过。
    关于要不要说出真实的想法,媚娘只犹豫了一下,很快就笑道:“记得小时候,有一回爹娘因一事争吵起来,爹一气之下搬到了书房居住。娘很恼火,不许我们姊妹去看爹。但我还是偷偷跑了去,看到爹在书房里炭火不足冻得咳嗽,回来告诉娘。娘虽骂了我不听话,却也知道了书房缺什么,不至于又气恼又担心了。”
    晋王的一双眼睛便弯了弯,似乎平静的湖水泛起一点涟漪,又带了一点惊奇似的感叹;“才人聪慧,能解人意。”
    李治是真的惊奇。
    他原只是突发奇想,将自己心里的烦闷随口一问,本以为媚娘会跟旁人一样劝他勿违圣意。
    谁料媚娘的回答,跟他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太子哥哥把自己的脸用刀划得血肉模糊,这是下人报上来的。
    父皇当即大怒,但在怒之余,又岂能不关心儿子的安危?脸花成什么样了?眼睛有没有事?鼻子还在吗?
    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纵了火,哪怕烧了再多贵重之物,惹了再大的麻烦,可真心疼爱孩子的家长第一个想到的,一定还是孩子没烧到吧,孩子没事吧!
    可偏生皇帝不是单纯的父母,他还是万众瞩目的执掌者,是君。而太子虽是儿子,却也是臣。臣子犯此大错,皇帝是不能这时候赶去探望太子的,只该有罪当罚。
    尤其是外面聚着一堆臣子哭诉太子的行径,更是把父皇架了起来。
    所以李治去了。
    他要给父皇搭一个台阶下。
    果然父皇立刻亲自出马,去东宫‘抓他’。
    李治看的分明,父皇进入东宫后,第一眼是落在太子哥哥的脸上的。直到看清了太子的伤势只在皮肉上,没有伤了五官,才有了发火的力气。
    在这之前,父皇,他心中无所不能的父皇,也只是一个担忧彷徨的父亲。
    之后他被父皇关了禁闭,旁人还觉得他傻,连乳母都来哭劝他可要听话,别再顶撞陛下,免得跟太子一样失了圣眷。
    李治坐在屋里关禁闭,心道:若是崔朝还在,必能明白他在做什么。
    实没想到,媚娘居然明白。
    笼中的小猞猁用后爪着地,一只完好的前爪攀着笼子努力站起来去蹭媚娘。媚娘拿指尖碰了碰它湿凉的鼻子,轻声道:“人赌气的时候会说些狠话,但总盼着有人能透过这些狠话来体贴心意吧。”
    *
    李治与媚娘只谈了片刻,就压住心中遗憾,与她作别。
    名分所限,两人遇上了彼此见礼寒暄几句无妨,但一直站着说话总是不好。
    从兽苑出来,李治直奔东宫去。
    他忽略了门口守卫满脸为难说的“晋王还是请回吧”这些话,反正守卫又不是父皇,敢伸手把他拎走。
    他坚持要进门,守卫们也只好放行。
    是太子妃亲自接待的他。
    太子刚吃了药睡下,没人敢去叫他。毕竟现在太子能安稳睡一觉都是奢望。
    若是旁人太子妃就直接让送客了:谁知道是不是来看他们东宫热闹的!但一听说是晋王,太子妃收起疲倦焦虑,打点了精神亲自迎出来。
    晋王是个好人啊!
    旁人只看到太子割面后,晋王来东宫探望迅速被圣人抓走,太子妃却见了里头父子三人的情形。
    当时太子状若疯癫,东宫一直养着的几个医官要靠近他上药就会挨拳打脚踢,都拖延不敢上前。还是晋王到了,抱着太子落泪不止,御医才有机会上前给太子清理了血痂,敷了些药。
    到底是同胞幼弟,太子不会对晋王动手。
    之后圣人怒气勃发冲进东宫要带走晋王,还斥责晋王道:“你胆子倒大,竟不怕他也给你一刀?”
    太子妃在旁听这话诛心,不由瑟瑟发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唐的姑娘家都是不佩戴耳饰的,便是不肯扎耳洞伤及父母所给的肉身。太子这般划面自伤,其实是在圣人心里捅刀子,也难怪圣人如此恼火伤痛。
    晋王却跪地道:“父皇,大哥绝不会伤我,他只是心里难过,他只会伤他自己。父皇,哥哥病了……求父皇寻人给大哥看病。”
    当时太子妃看的分明,圣人眼里是有一番犹豫和心软的。连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太子,眼角闪过的一抹水痕。
    虽说圣人到底没有跟太子说一句话,拎了晋王就走,但尚药局的大夫们很快就到了。
    因此在太子妃心里:晋王,大好人!
    于是太子睡了不能见弟弟,苏氏却不肯叫晋王白跑一趟,以太子妃和长嫂的身份,亲自出来奉饮子点心,与晋王道谢。
    李治也只是温和应答,坐着与嫂子闲谈了良久,等太子醒来。
    等出得东宫,他才恍然想起,他与媚娘说话的时间其实很短,远不如他接下来跟太子妃呆的久。
    跟太子妃在一处,他很自然。
    然而与媚娘在兽苑才说了几句话,他就是觉得该走了。
    大概……李治苦笑,大概是他问心有愧吧。
    *
    媚娘心中亦是波澜不平。
    走回宫正司的路上,她越走越慢。
    晋王,果是赞赏她的。
    俱媚娘看来,太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只脚已经出了东宫了。而魏王李泰……媚娘觉得,这样烈火烹油的局势,未必就能笑到最后!反而是她这一次接触,看出晋王李治是个与传言里‘心软仁厚’不同的人。
    她如今想要的并不多。
    只需她与晋王再多些来往,积攒些人脉情分。若是晋王真有做太子的那一天,将来她便是到了感业寺,也有机会求一求新皇,起码离开那种活死人的境地。
    但是……媚娘知道,若如此逃离感业寺,她会千夫所指。
    这世道就是这样,如果她循规蹈矩,做一个可怜的才人,将来被送去感业寺剃了头发孤苦一生,那就会得到旁人怜悯的认可。
    如果她为了自己的未来去挣扎,去用手腕,就会面临千夫所指。
    在媚娘心里,原来这些根本不是事儿,现在王才人等‘夫’就天天指她呢。她才不会为了别人的口舌,放弃能挣来的实际好处。
    可——
    “武姐姐,你回来啦?今儿又得吃清淡的鸡丝面,但有鲜甜的凉拌春笋吃。”九成宫在山上气温低,笋子也长得慢,如今都三月底了,后山还有新鲜的笋子可以运进宫。
    到了九成宫,与宫正司挨得最近的就是尚食局。
    因而公厨虽不如宫里齐全,她们的饮食水准反而略有上升。这新鲜春笋就放了一点麻油和香醋,非常脆嫩清香,正配姜沃的病人饮食。
    媚娘看着姜沃的笑脸,心绪翻涌——外头的千夫所指她不在意,可她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的‘指’。
    想到自己选择的一条不正的异路,或许会导致两人疏远生分,甚至决裂,媚娘心里就坠的像是跌进了无底深渊一般。
    她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碗面,那姜沃盛赞的鲜甜春笋,媚娘就动了一筷子,还差点咬到舌头。
    *
    吃完饭后,两人依旧案前对坐,与往常姜沃休沐时一般,一边喝清茶一边抄书或是看书——媚娘慢慢抄写古籍,姜沃则拿来媚娘抄好的看,顺便录入系统。
    只是……姜沃抬头,看媚娘第四次把抄错的纸张小心裁掉。
    她觉得今日武姐姐似乎有很大心事。
    在姜沃发问前,媚娘倒是先开口了:“小沃,你还记得你问过我,诸子百家最信奉哪一家吗?”
    姜沃立刻搁下手里的书,好奇道:“姐姐现在有答案了?”
    在她看来,幼崽期的女皇,一直处于龙场悟道阶段,一直还未找到自己的道。
    难道已经寻到了?
    是,媚娘选定了自己的道。
    媚娘举起手里的《鬼谷子》:“纵横家。”
    姜沃怔了下,也拿起手中正在看的东汉先贤注释版《孟子》:“好巧,我刚看到这里。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2]
    纵横家,或者是说权力家。
    如果说儒家为‘仁’,法家为‘法’,那么纵横家,为的便是‘权’。乱世之中,纵横为王!天下只是棋盘,是舞台。他们是想搅动风云一展所长的权术者。
    安居而天下熄,足以证明世人对纵横家的看法。
    纵横家天生就是令天下震荡的人。
    媚娘笑意如映在窗纸上的桃花,带了些影绰而幽微的意味。
    她顺着姜沃的话说下去:“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
    “张仪先游说赵、楚,也曾为楚国官员,却以不得志而改游秦……”她看着姜沃,声音虽还算平稳,到底透出一些难以控制的紧绷:“小沃,你觉得这种因郁郁不得志,就不能从一而终,而是主动改侍君主的行为,是不是不忠,不义?”
    媚娘的手在桌下不由捏紧了衣角,骨节都泛白起来。
    若是姜沃觉得张仪改侍君王都不忠不义,那何况自己?世人对女子,本就是更苛刻的。
    姜沃笑着摇头:“张仪,大丈夫也。”
    楚国轻贱张仪,甚至怀疑他偷了玉璧,以此为由鞭笞他,那张仪何必还要留在楚国?
    其实张仪的经历,姜沃是当复仇爽文来看的:张仪在楚国被冤枉,并且打了个半死,养好伤后,就离开楚国游说秦国,做了秦相。
    之后秦伐楚,张仪写檄文,对楚国霸气宣战道:当年你们冤枉我偷了玉璧,因此鞭笞于我,今日,你们楚国最好守好国门,我张仪,要来盗你们的城池了!
    姜沃看这段看的津津有味。
    媚娘觉得一颗心落下一半。
    她又继续道:“张仪为男子,为施展抱负辗转列国,侍不同君王,虽褒贬不一,但总有人赞他大丈夫,纵横捭阖者。若是女子,只怕受多非议。”
    姜沃摇头:“女子怎么了?女子想施展抱负,又没有错。”
    说着还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姐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我做这太史丞,该做的事情都兢兢业业丝毫不敢出错,绝不比另一位鲁太史丞差。但至今,我也只有官服鱼符,却没有上朝用的芴板。朝廷明明需要我做事,却又不让我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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