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凤皇帝已然是少有的心胸开阔,善于纳谏的帝王了,然哪怕是他,有时候都被魏征劝的想杀人。
    李淳风在旁接口道:“别说魏侍中的劝谏了,就单魏侍中的命格,可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魏征老先生,在遇到二凤皇帝之前,身上有个debuff,跟谁谁死——从李密到窦建德、从窦建德到李建成,主君都凉凉了。直到被二凤皇帝接手过来,才安稳下来。
    李淳风也扔了几枚铜钱起卦,忽然想起一件旧事:“不光魏侍中,之前太子的启蒙师傅,李纲老先生,不也是这样吗?”李纲老先生教过隋朝废太子杨勇、隋炀帝杨广以及……曾经的太子李建成。
    好嘛,双重debuff。
    二凤皇帝颇有‘我命由我不由天’霸气,麾下能人备出,什么来历的人都有,他都压得住,给儿子挑人的时候也百无禁忌。
    姜沃越听越无语:太子好惨。
    “你叹什么气呢?”
    姜沃直到被两位师父问,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叹气来着。
    见师父们问起,就道:“陶姑姑与遂安夫人等都是至交,近来一直为太子悬心。直到听闻魏侍中做了太子太师,才放心起来。说魏侍中最重礼法,当朝与群臣道‘自周以降,立嫡必长’,以此保太子的储君位。”
    陶姑姑看不清也好,不愿看清也好,最近正在佛道兼拜,保佑太子就此全都改过,人人都忘掉旧事,从此后东宫一切顺遂。
    “立嫡必长?”袁天罡笑起来:“魏侍中此刻这般说,不过是也不看好魏王而已。”
    若是魏王也有二凤皇帝的文韬武略,魏征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是直臣谏臣,不是傻子。
    当年二凤皇帝在玄武门竞聘上岗后,魏征也是很快入仕皇帝的。
    如今他保太子,不过是觉得魏王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值得破除嫡长继承制度罢了。
    总之,有皇帝的力保,魏征的太子太师,东宫又暂时稳定了下来。
    **
    李治从灵州回来后,给姜沃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是崔朝的来信,信里带回了棉花的消息。
    信其实早几日便到了九成宫,只是晋王不在家,就由晋王处的长史官代为收下了,不敢擅拆。
    直到晋王回来才拆了好友的信,看后就忙往太史局来。
    高昌国如今收归大唐国有,崔朝这封信函,便是从新起的安西都护府寄回来的。
    信上说:他一路留意,直到在高昌国一处村落里见到一种草木,颇像姜沃描述的‘棉花’。当地人管它叫白叠子,因其柔软洁白,许多妇人会将其摘下来,捻出一缕缕的线,取来织布。
    不但信里写的详细,崔朝还寄回来几朵‘棉花’,并买了当地人用‘白叠子’织的各种布,剪成小节下来一并随信寄回。
    棉布是很粗疏的棉布,与后世匀净的棉织品没法比。
    姜沃先放在一边,只捏着久违的棉花团,有些感慨:这东西她很熟悉,常年需要挂吊瓶的她,打小习惯了用棉花团按住自己的针眼。有段时间,护士都愁她手背上没血管可以继续打针了。
    还是后来留置针通用起来,她的血管情况才好多了。
    “正是这种花。”
    棉花,找到了!
    她在心中鞠躬:对不起高昌国,我再也不说你晦气了,你明明是有些宝物在身上的。
    姜沃将棉花团放下,拜托晋王回信告知崔朝,正是这种奇花,麻烦他多带些回来。且不但要带回棉株、棉种,若是可能,最好也捎带回几户会种植棉花的农户、会织布的织户。
    晋王俱应了。
    心里倒是很高兴:姜太史丞越是直接对他提出请求,越代表不怕欠自己人情。
    比敬而远之来的强。
    “好,我写信与阿朝——他回程时依旧要途径安西都护府,必能收到信的。”
    *
    从太史局出来,李治准备再去看看太子哥哥。
    李治昨日回到九成宫,皇帝特意办了宴席替头一回出远门的幼子接风洗尘,宗亲勋贵以及三品(包括从三品)的宰辅都到了。
    太子却仍然未露面。
    李治便准备今日单独去拜访太子哥哥。
    他也已经听闻了父皇令魏征做太子太师的消息,他与媚娘虽还未及见面,但想法倒是一致的:若是太子哥哥这会子就倒了,那四哥李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太子,那对他来说才是更坏的消息。
    还未走到东宫,李治就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正是李泰。
    李泰从辇上俯视李治:“雉奴,又要去东宫做好弟弟?”
    按说,在宫内,皇子臣子俱是不能用舆的。只是李泰用舆是皇帝特许的。李泰乳名青雀,却不是身姿轻盈的小鸟,而是一只实在的胖青雀,胖到行礼都难,走路多了也喘的厉害。
    旁人看他这般是笨拙,皇帝看自己大胖儿子就是心疼了,于是特许李泰每日上朝做小舆。
    巧了,太子因为足疾,也是特许有小舆的。
    李治仰头看着胖哥哥的脸时,就知道为什么太子哥哥这些年讨厌四哥了:太子,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父皇给了四哥很多逾越的宠爱,比如这小舆,都赐的跟太子一样。以至于两人坐在舆上交谈时,是平起平坐。
    甚至因为四哥的体型大,估计还能显得更强势一些。
    “四哥。”李治行过常礼,语气还是如常的乖巧:“昨日未见太子哥哥,今日理应去探候。”
    之前李治也常去探望太子,那时候李泰都大方的觉得不用计较——毕竟在他看来,太子要被废了,那是对失败者的宽容。
    可现在撞上李治再去东宫,李泰脸就沉下来了。
    李泰最近心情大坏。
    父皇竟然还保太子!太子都做出要投奔突厥这种荒唐事了,父皇还保他!父皇好偏心!偏心!魏征真讨厌!讨厌!
    又恨投奔自己的臣子无用,都不敢提出废太子。平时倒是花团锦簇围着他,捧着他说是难得的贤王,那这话怎么不敢去父皇跟前说?
    只等着他登基了分润好处,偏生在他最需要人开口的时候,都变成了哑巴。
    李泰近来正为这些事满心烦躁,此时见李治又要去拜见太子,李泰立刻夹枪带棒把他数落了一阵,话里话外说李治不懂事,明知道太子犯错却还违拗父皇的意思总跑去看太子,是不听话,让父皇伤心的坏孩子!
    李治打出生起就是最受宠的小儿子。
    长孙皇后过世后,是二凤皇帝又当爹又当娘养大的。且他打小性格讨喜,柔和软糯,读书又好,长辈们都只有夸他的,再没有疾言厉色骂他的。
    此时简直被李泰训懵了。
    且李泰这会子还坐在舆上呢!他这一通训斥,不光是李治跟身后的贴身宦官听着,李泰这边抬舆的、跟着打扇的林林总总十来个宦官都听着呢。真是一点颜面没有给李治留。
    宦官们也很难,都恨不得扔下舆钻地缝去。
    而李泰发了一通邪火,在看到李治脸色涨红后,才觉得有些过了,生怕把这个柔弱的弟弟给骂哭了回去告状。
    这才示意人放下舆,他慢腾腾下来(这次不是故意怠慢李治,而是真的胖,所以挪不快),拉了李治的手语重心长道:“四哥说你也是为你好对吧。雉奴难道想被父皇厌弃不成?行了,你回去多闭门读书吧,四哥常打发人去看你如何?”
    李治:……不但被骂,接下来居然还要关他,还打发人来‘探望’他的动向。
    李泰又转头骂身边跟着的人,尤其是抬舆的宦官:“都瞎了眼了?见了晋王还都直挺挺站着,不知道落舆?回去一人打发你们二十板子才算完。”
    如此发作一番,李泰觉得面子里子都全了,这才又拍拍李治的肩膀,慢腾腾上舆去了。
    倒是李治,思来想去好几天不敢去兽苑,生怕被李泰盯上。
    *
    媚娘是知道晋王回九成宫了的。
    她算着晋王刚回来的两日,应当要忙一些,于是她是从第三日才换了中午去看小猞猁。
    然而接下来的好几天,晋王都没有出现。
    这日姜沃从太史局下班回来,就见媚娘又在院中投壶。虽然媚娘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姜沃就是感觉到她似乎有心事。
    于是换过衣裳出来跟媚娘一起坐在廊下向院中投壶。
    初夏已到,天色渐长。
    二月里刚到九成宫时,姜沃每日从太史局回来,都是踩着细微星光的。可现在回到宫正司时,天光还算亮堂,橘色的夕阳遍洒,将媚娘的面容和衣裙也染了一层金光。
    姜沃投壶依旧是五五开的水平,十投五中,全然是‘随缘’二字。
    媚娘走下去捡了树枝回来递给她。
    姜沃拿着树枝没继续投,只歪头问道:“姐姐在担心什么事儿吗?”
    媚娘原想摇头,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之后沉默了片刻,转头对姜沃认真道:“我近来一直在想……小沃,朝臣们有依旧坚奉太子的,也有推崇魏王的。”
    “你也是朝臣,那你有没有想过就储位事提早下注,也好为将来留下余地?”
    姜沃跟媚娘说话,也不绕弯子,猜到了就直说:“姐姐这样说,是有看好的皇子?是晋王?”
    说来姜沃从来只以自己知道的历史为参考答案,而不是标准答案。
    正如袁师父曾经说的,算命正是改命的一部分。她又怎么能断定自己这个进入到大唐宫廷,接触过晋王、女皇的人,会不会成为这条历史线上的蝴蝶。
    她不能武断认定李治依旧会做皇帝,依旧在谨慎观察着朝中的局势,认真听两位师父的分析。
    现在,她也特别想听听媚娘的意思。
    为什么媚娘会在现在就选中晋王。
    只怕现在的朝臣,都没有几个关注到晋王李治的。
    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时不时能听到院墙外面,宫正司宫女们的脚步声,谈话声,彼此约着去打饭的笑语。
    正因外头人声不绝,两人在院里坐着说话,倒是更没了被人听到的风险。
    甚至有路过院门的面熟宫女,看到两人依旧坐在廊下投壶,还会招呼一声用饭不。
    再没人想到,这两人竟然在谈要命的事儿。
    媚娘拿着树枝,不再投壶,而是在地上随手画着圈。口中道:“晋王,有晋王的好处。”
    “先说那两位,炙手可热的。”
    “东宫身份尊贵,凡有事都是打发人直接寻李太史令,与你向来无交际。”
    “魏王,之前对你以女子身做官之事,是颇有异议的。”姜沃虽为李泰起过一卦,但她心知肚明,那回魏王心里是奔着找茬去的,直到她的卦象把魏王忽悠住,他才改了态度——之后魏王去给她捧场也好,送礼也好,不过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唯有晋王。”媚娘说这话的时候很冷静,没有掺杂一点个人情绪,像是一台机密的分析仪:“晋王从前有烦难私事,不用太史局旁人,却主动请托于你;再有,晋王会欣赏有见识的女子。”她自己就是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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