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这会子徒弟看重世家名望,卢郎少年英才,动了嫁入名门安稳做贵妇人的心思。
    将来进了内宅才觉得憋闷,才后悔想走出来,就绝无可能了。
    于是等候徒弟来的李淳风像是脚下有炭一样,就是停不下来的走来走去。
    袁天罡不由问道:“你对咱们的徒弟这般没有底气?她若是那种寻常姑娘,想着针线女红将来相夫教子的,又岂能得咱们悉心教导四年?”这四年,两人可没有一点藏私,尤其是袁天罡,总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只怕来不及似的教导。
    他一世以相人出名,也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人。
    “那便是卢家子,是多少人都想与之结亲的世家,可观小沃素来言谈举止间门,并不以世家多么推崇啊。”何止是没有多么推崇,简直是视如寻常。袁天罡有时候都很奇怪,为何这孩子养在阶级最分明的宫廷内,竟然对世家毫无敬慕。
    姜沃确实没有感觉——她可是新时代走出来的,那是贫下中农无产阶级最光荣。一个人本身,自然远比家世重要的多。
    比如崔朝,旁人提起他,都会先提起他是崔郎,崔氏的崔。
    但姜沃觉得他的人(脸)远比他的姓氏更重要。
    袁天罡正念叨着,姜沃就到了。
    两人一齐转头,就见小徒弟在门外时,还是清风流云一般的神色,整个人也淡的像是一抹微云,高而远,明明坦坦荡荡却又让人难以捉摸——完美继承了他们的玄学范儿。
    进了门后见到只有两位师父,却又是放下屏障,粲然一笑,来到桌前熟门熟路沏茶,依旧是此时尚未流行开的清茶,然后向盂中泼了师父们杯子里的残茶,重新倒上了热的。
    “已经快正午了,我沏的就淡些,免得师父们夜里不好入睡。”说完却又问李淳风:“师父要不要单独喝浓茶?”你还要值夜班跟星星有个约会呢。
    李淳风见她如此,方才的焦虑不知不觉就少了大半。
    以至于姜沃问师父们寻她何事时,李淳风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喝下一口茶:“唔,是……袁师有话要跟你说。”
    袁天罡不防好大一口锅扣下来,当场喷出一口茶。
    姜沃:??
    袁天罡咳嗽两声,示意姜沃坐下,然后将李淳风撞上卢照邻回眸一事慢慢说了。
    姜沃是真的愕然,她与卢照邻绝对是君子之交,或是纸片人之交——这会子留给她印象更深的,还并非只有几面之缘的真人卢照邻,而是历史上投水而亡的‘初唐四杰’之一。
    “师父是不是看错了?”姜沃直接问李淳风:“若是卢司马这几回过来送诗文,有过一点男女私情的表露,我怎么会让他再来,必是已经婉拒了。”
    他这话一出,李淳风又是放心又是委屈道:“很好,你是这样想的啊,不……那我也不是瞎子啊。”
    姜沃莞尔:“师父慧眼如炬,观星如神,你看的一定没错。师父既然说有那就是有了。”
    她低头略一思索:“是了,想来是今日才有的。”
    都怪她看着一位惊世才子的病容在跟前,想想就怜惜他的大半生被病痛折磨,主动提出为他请卦。
    姜沃有点懊悔,她不过是不想前世极喜欢的诗人卢照邻再饱受病痛折磨,结果牵扯出这一件事来,早知道,唉,早知道就该私下说与师父,请师父们给卢照邻说命中病劫是一样的。
    不过姜沃在心底给自己开脱了一句:也不能全怪我,我天天都把点心单独让给周元宝吃,你看人元宝同学咋没觉得自己对他有什么特殊情分,给她添这种感情上的乌龙麻烦呢!
    姜沃没法跟师父们说明为什么单独给卢照邻起卦,说了更难解释。
    索性只道:“今日卢司马送来的诗词里有一篇令我思及父母,很有感触。想来是我露了些伤感之色,让卢司马觉得我可怜?所以,露了些关怀注意之色,叫师父看见,就以为是男女之情?”
    听她这样认真分析,袁天罡李淳风更放心了:换了旁的姑娘,听说一个世家公子对她似有情,大抵是要娇羞一下的。可姜沃完全是蹙眉解析状,甚至眉宇间门还是懊悔加晦气,可见没有一丝动心的。
    姜沃不甚理解卢照邻那一瞬间门产生的情思——到底不是古代人,不理解古代男女见面机会太少,好多人都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甚至再过分的,只是偶然捡到一块手帕,看着绣纹就能动心。
    在姜沃心里,感情除了需要初见的赏心悦目,更多的还是逐渐的交流了解,确定的志同道合。
    且姜沃完全没有放弃事业去嫁人的心思。
    自从体会到系统替她晋级的‘六脉调和’健康指数,姜沃工作热情更加高涨了。
    ‘6’点就已经这样好了,她很想继续解锁,看看再往上‘7’点,‘8’点,又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而系统不愧是权力系统,它在替姜沃升级‘身体素质’的同时,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她的身体状态,是永远与权力值绑定的,并非一劳永逸——
    当权者可一手遮天,搅弄风雨,但若是不慎失势到底,便是万劫不复。古今多少权臣落得身首异处五马分尸(商鞅:你礼貌吗)乃至族灭的下场。若是姜沃不能保住自己现有的权力,系统就会把赠与她的健康保障也收回!
    什么世家卢家妇,只有真正缠绵病榻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健康才真是给个皇后都不换。
    于是姜沃诚恳又罕见带着几分着急,起身郑重行礼:“两位师父肯收徒,世上无人不肯拜入师门的,正如荆王所说,便是皇室子孙也愿拜入师门。”
    “我既有这等天大的机缘,再没有抛下学业官职去嫁人的心思!若是那卢司马再来,我必会与他说明白。但若是他本人不来,却请人提亲,不管是卢家人还是邓王,必是去向师父们说,还请师父们一定替我回绝!”
    姜沃咬了咬唇,还不放心,跪了郑重请求道:“又要劳动师父们,请师父向陛下陈情,只道我命格不宜嫁人。免得有人直接寻圣人做主,一道圣旨下来,什么都晚了!”
    不得不说,卢照邻此事也是有好处的,给姜沃提了个醒。
    她在世人眼里到底是个小娘子。十四岁拜师的时候还没人说什么,但现在到了十七岁,又刚在诗会上露了一回脸,只怕动心思的人就多了。便是不为了她,也为了她身后这两位大佬。
    袁天罡和李淳风见她如此,俱是放心,也把此事应下。
    还宽慰她:“放心,圣人何等英明,既然允我们收你为徒,必不会看在什么权贵宗亲的面子上,糊里糊涂把你随意嫁了人去。”
    这种圣人何等英明的话,自然是二凤皇帝铁粉李淳风说的。
    他如今脸色彻底放平,心里一高兴,把实话都秃噜出来啦:“我知你向来不慕世家名头,应当不会被世家妇的荣耀迷了眼去。但我今日见那卢司马生的文质彬彬,极是端秀,倒是担心你少女心思,对这般少年郎动心。”
    李淳风直白说出这种话,也可见他与世人想法截然不同。也是他自己没有女儿,并没有教女儿的经验。若是寻常人家,别说当爹的了,哪怕亲娘也难对女儿说这样坦白的话。
    袁天罡听了好笑,刚想说李淳风两句叫他婉转些,就听小徒弟回答的更自然,更直白,更……混不吝。
    明明极美貌端正的小娘子,说的话却与那些郎君们差不离,随口就道:“卢司马自是翩翩君子,容貌不差。”
    “但别说是他,便是换了那在宫中鼎鼎大名的‘崔郎’那般神颜,我也不会舍了自己的前程,就为了嫁给他洗手作羹汤,做足不出户的小媳妇呀!”
    姜沃说者无心,然而李淳风立刻竖起了耳朵:崔郎,什么崔郎?莫不是那个出了名貌佳的崔家小郎君?听说如今出使西域去了,那就先记下!
    而袁天罡则发起愁来:需知他们虽是师父,但不是姜沃唯二的亲人啊,在宫正司还有一位抚养她的陶宫正呢。听说那位最重规矩礼仪,他们把人家养的女孩教成这样,将来陶宫正会不会杀将过来啊!
    第38章 天妒美人
    观星台旁丹室。
    从外头看,青烟袅袅,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李仙师在开炉炼丹。
    实则却是在炒菜。
    原是师徒人一番长谈,谈的都过了公厨饭点儿。
    姜沃不由觉出饿来,于是对李淳风堆起了一个分外乖巧的笑容:“师父,这个点儿去公厨必没有好饭菜了。”太史局公厨本就味道平平,每日矬子里面拔将军做的稍好些的小菜,总是早早被抢光。
    李淳风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明知故问:“那能怎样?只好凑活吃罢了。”
    姜沃双手合十:“请师父大慈大悲,去丹室弄几道小菜救命吧!”姜沃总共做了两套炒锅,一套就被留在李淳风的丹室里了。上回姜沃夜班,还特意进去看了一眼,好家伙,丹炉里头全是新鲜菜肉啊——反正天气已经冷下来了也不怕坏,丹炉就变成了天然金属冰柜。
    李淳风继续傲娇:“要求倒多——给你煮碗面吃就不错啦,还‘几个’小菜?”
    傲娇归傲娇,了却心事心情大好的李淳风还是整治了四个小菜出来。
    不比姜沃厨艺一般只敢做点炒素菜,李淳风已经将炒锅用的炉火纯青,还无师自通琢磨了一道茱萸炒羊血出来,滋味又佳火候又恰到好处,连姜沃这种觉得羊血鸭血有股铁锈气,以前不爱吃的人都吃了好几块。
    李淳风又让着袁师多吃,说是冬日进补暖身补血。
    再看一眼姜沃,见她肤色光洁,头发乌黑,眼睛明亮——可知气血丰沛充足。这样的人,别说她天生好相貌,便是五官平平,也是极顺眼的。
    李淳风看自己孩子自然是越看越好,于是想着:嗯,也不能全怪卢司马。
    *
    且说姜沃看人,习自袁天罡,还是很准的。
    卢照邻此人,确实是翩翩君子。
    他原来几回到太史局来送诗稿,是因自己声名鹊起,算是借了分姜太史丞的东风。又觉姜太史丞为人难得,并不以男女为界限,是真的想做知己,故而来送诗稿。
    可偏生这心思不由人,最后一次有些变了。
    他立刻警醒了自身:若是问心无愧便罢,若是问心有愧了,自然不能再装作没事人一样来与姜太史丞谈讲,实则是慰自己内心思绪。
    必得与家中长辈说定,请长辈们提亲才算不唐突。且还得是妥当提亲,毕竟姜太史丞不光是姑娘家,有闺名需要爱护,还有官体需要慎重。
    于是卢照邻出了宫门,直奔叔父家中去。
    崔卢这等世家门户,在京中自有许多亲眷族人做官。
    诗会之后,卢照邻声名大噪,除了正好有姜沃相人知才之事,也少不了他本家伯父就在京中做官,同僚众多,给他添了一把人气。
    亲大伯在京中,分量跟父亲也差不多了。何况卢照邻深知自己父亲,因是幼子出身,素日最爱吟风弄月,只领个虚职拿俸禄,家中大小事都是听伯父的安排。
    卢伯父是大理寺的官员,跟别处年底要忙死不同,大理寺年底除了整理卷宗倒是还闲些——十一月了,眼见要过年了,人要作死也得挑日子啊。
    且大理寺多断大案,朝臣们都灵着呢,真要告发什么贪污腐败的大案,也会过了年再说,不然年根下拖着没弄完,夜长梦多。
    因而这日清闲轮休的卢伯父正在家看侄子的诗作,越看越美——不是他亲大爷眼,看自己孩子好,而是侄儿的诗就是好啊!
    怪不得闻名长安呐。
    卢大伯还在规划侄子将来的官路:托先帝‘洪福’,圣人的兄弟很多。但被圣人看在眼里的却不多,邓王算是比较得脸的了。让侄子先跟邓王待几年,攒一攒资历见识,将来这京中有了合适清贵的实缺,甭管是卢家还是邓王处帮衬一把,卢照邻也就能补上了。
    京中的好官位可从没有虚位以待的,向来是一出缺立刻被人抢了去。便是卢照邻现在风头大盛,也没有合适的官位,还真不如去做个卢司马。
    世家的绵延和生命力坚韧就在这里,代代相传,如今卢大伯作为长辈替卢照邻思量,将来卢照邻有位高一日,自然也会提携他的族人。
    要是寒门子弟,自家两眼一抹黑,做官的时候但凡走错一步,什么大才也都毁了。
    听闻卢照邻到了,卢大伯也是立刻就见了。
    卢照邻先是按照礼数请安,之后稳了心神,先说了些家常话,请教了学问。
    慢慢便谈讲到家中会不会给他定亲这件事上。
    卢大伯笑道:“果然立业成家,如今你已有体面官身,自然也想着成家了。”他捋一捋胡子道:“你父亲早写信给我了,托我从京中寻访有无旧交故友家的适龄闺秀。”
    邓王的封地上无世家名门,起码没有崔卢这等级别的世家,那还是在京中找吧。
    在卢大伯看来:侄子出身正当人又出彩,寻常世家也不行,还得是他们五姓七望这等一流世家女才堪配——甭管一凤皇帝的《氏族志》修出来如何,这几家以及所有世家谱系内还是认他们为第一等世家的。
    卢照邻听出了这个意思,险些没给愁死。
    他沉思片刻,忽然起身跪了,郑重道:“侄儿有一恳求请伯父一听。”
    卢照邻路上整理了无数回措辞,说出来的话很谨慎——俱是他自己一见心折,与姜太史丞再无关的。更睁眼说瞎话,表示姜太史丞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
    卢大伯听了长久不语。
    卢照邻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无论两位仙师能否准许将爱徒聘与卢家,但若是他自己就败在家族这一关,根本没有机会去问一问,那他真是不能甘心。
    他打小就诗文俱佳,不但如此,还有辩才。见卢大伯默然良久,卢照邻就打叠精神准备开口发挥辩术了,想要把大伯洗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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