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出了件大喜事。
    由魏王李泰负责主编,耗时数年的《括地志》终于完稿,抬与御前。
    是真的“抬”与御前,因《括地志》全书共五百余卷!负责抬书的小宦官们,足有二十多个。
    圣人大悦!
    “从公论,此《括地志》,真是当名传千古之作。”姜沃虽没去朝上,但李淳风今日是去了,回来后跟袁天罡和姜沃讲了此事。
    《括地志》囊括大唐十道358州一千余县,将整个大唐的州县地域划分、行政区设置、山川河流、名胜古迹都记述在内,甚至还有专门的书卷记录各地的神话传说并当地著名人物和大事年纪。
    作为千年后的人,姜沃不得不惋惜感慨:这套书若是能流传下来,一定是研究大唐历史不可多得的瑰宝。
    惜乎毁于南宋末年,只剩寥寥残本。
    魏王带领一种学问出众的博学鸿儒,历经五年余终成此书,实在是一大功!
    “不但是实实在在的功劳,魏王还格外会说话呢。”李淳风想到朝上魏王李泰的言辞,就有点酸的倒牙。
    “魏王道:他原本是想汇集东汉后的文赋,毕竟他更擅诗文而非地志。只是……”
    李泰在朝上动情表示:只是想到父皇文治武功天下大治,炳如丹青功至天地!那便再难也要修《括地志》!
    毕竟父皇日理万机,难以走遍大唐辽阔万水千山,那么儿子便将全境之地,都与父皇搬了来,您只要想看,随时都能看!
    这话酸的,把元宵灯会上的房相都比下去了。
    袁天罡和姜沃都表示:啊,好会说话一魏王!
    对一个皇帝来说,能看到他所有疆土子民汇聚成这数百卷书,一定是极高兴的事儿。
    而做这件事的又是他最喜欢的大胖儿子青雀,那可不更欢喜了?
    姜沃端着茶道:“有这样实在的功劳,又有这样的孝心,魏王这个风头着实大了。”
    “只是,自古地政不分家……”
    向来是帝王才能掌‘九州之图’,毕竟地志不仅仅是记载山水,也会记录一地,可驻军防的兵家要处!
    魏王修成《括地志》,对天下各州的了解只怕比太子还深。
    可他一个王爷,了解的这么深是要做什么呢?
    师徒三人都没再往下说,姜沃也只是换了轻松的话题:
    “可惜咱们看不到《括地志》。”姜沃是真想亲眼瞧瞧这套奇书,对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哪怕身不能至,也心向往之。
    可惜这样全面的地志,跟舆图一样,都属于国家机密文件。
    这一整套书一定会置于藏书楼,作为收藏典籍,非皇帝允准,不能借阅。
    李淳风闻言道:“整套自是弄不来,但我这里有十来卷——凡参与编书的人,都送了十六卷书作为纪念,你拿去看就是了。”
    “诶?师父也参与编《地括志》了?”
    李淳风点头:“魏王府上萧德言萧老先生曾让我写过有关地势卷的序。”毕竟李淳风除了通晓星象,亦通风水阴阳之术,对天下山川河流的大势很有见解。萧老先生找到他写序与审稿也是正常的。
    姜沃双手合十:“那太好了,谢谢师父。”
    袁天罡忽然在旁笑道:“先后五载方成奇书,经手者不知多少人。魏王若是与每个参与编书的人都送上十六卷书,着实是个大方人。”
    这会子的笔墨纸砚都是小奢侈品,书自然也很贵。
    偌大的长安城内,能够雕版印刷的铺子,也只有东市上的两家,可见印书的昂贵和稀罕。
    绝大部分书都是靠手抄本流传的。
    魏王这样大批量送书,不管是令人手抄还是雕了板子去印书,都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很有魄力的破财了。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魏王不光做好事,还深谙做好事要留名的精髓。
    *
    魏王很喜欢穿紫袍。
    一来他封了魏王,他最喜欢的花便是牡丹里的明种魏紫;二来,唐朝官服颜色按从尊到卑也是紫、绯、绿、青这样的排序,紫色是最尊贵的颜色。
    于是魏王的各种常服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绣以精致花纹。
    自他呈上《括地志》后,圣人龙心大悦,常要召见魏王相伴左右,正好魏王手上也没了急事,也就开开心心常伴圣驾左右,恨不得连吃饭睡觉都在立政殿,那存在刷的,云湖公公都觉得自己没啥事可干啦。
    这样十几天过去,皇帝便发现一事,问道:“近来你穿来穿去,怎么就这么两套衣裳?”又指着他身上这套:“这缎子颜色都有些褪了,可见是下了几回水了。怎么不换件新衣裳?”
    魏王立在一旁替亲爹磨墨:“如今儿子也不是小时候,爱纵性用钱的年纪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去岁《括地志》成书,各项各处账目报上来,给儿子看的心里都疼坏了。又想着父皇教导,便在日常用度勤俭些。”
    又亲亲热热与皇帝悄悄道:“且不瞒父皇,儿子还要面子。这几年来编书,请教了不少朝臣大儒,如今书成了,总不好就这么过去。于是儿子从私库里出银子,挑出与各地政事署衙无关,传出去也无妨的二百卷书,令人雕出板来印了许多,分散给诸位帮过我的朝臣们,也是没白劳动人一回呢。”
    见自家父皇赞许的点头,李泰就越发低声道:“就是府上为此,着实穷了。”然后对着皇帝,圆脸上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站在角落里候着吩咐的云湖叹为观止:如果儿子跟老子撒娇这项技能,也跟科举似的也有排名,那魏王无疑是状元郎探花郎级别的,太子……完全就是考不上只好回家种地的类型。
    果然,皇帝给魏王这几句话哄得哟,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左看右看,觉得儿子似乎还瘦了。
    于是大手一挥:赏!多多赏!使劲赏!
    *
    休沐日,媚娘来姜沃这里喝扶芳饮。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将杯子搁在一旁,媚娘拿起笔,问起姜沃近来魏王得的赏赐。
    姜沃也数着手指头一笔笔告诉媚娘:若不是她有小爱同学当记录仪,只怕都记不全了。实在是近来皇帝赏赐魏王太猛了,都不是隔三差五,简直是隔一差二就有赏赐。
    媚娘一一记下来,又取出算筹摆了一会子,很快将账目算了出来。
    然后肯定道:“所赏财物已经超过太子一年的使费了。”
    “真的?”姜沃有些愕然,从媚娘对面转移到媚娘旁边去,看她算的账目。只见她把绢、米、炭等价格都算的明明白白。
    “姐姐还知道这些的市价呢?”
    媚娘莞尔:“你从七岁入宫,想来不晓得外头的行情。我却是帮着母亲理过家财的。尤其借住在杨家时,靠人家的采买,若是自己心中无数,岂不是叫人坑死?”
    “单魏王自年后得了的赏赐,就有一万六千贯了。”媚娘在理财上头记性很好,对数字很敏感,她就听陶枳提过一回东宫的开支使费,就记的分明:“去岁东宫支领的银钱与布料,折合市货,也不过一万两千贯。”
    姜沃指着媚娘没算进去的宅子:“这还不算陛下赏给魏王的新园子?”
    媚娘道:“是,旁的好估价,但京中的宅院,可就不好算了,地段不同的坊据说差异极大。”没买过房的媚娘,只好遗憾放弃估价。
    姜沃叹道:“姐姐能算出来的,外头官员们肯定也会算出来的。”
    媚娘点头:“凡有赏赐,都要经过民部,想来御史台也会闻风而动吧。”
    民部,就是后世专管钱粮的户部。
    原本,民部重了二凤皇帝的名讳,该改名避讳的。然而二凤皇帝不在乎,依旧叫民部。姜沃记得历史上应该是李治登基后,为了尊父皇讳,才改民为户,从此后就叫户部了。
    果然,民部尚书很快上奏了,道魏王近来所得俸料,实几倍于诸藩,最要紧的是,竟过于东宫。
    民部尚书戴胄建很滑头,他也不说陛下赏赐过分,赏赐的不对。
    他只计算了数目,以银钱数目过大需谨慎为由,上奏请陛下核查。也算是给二凤皇帝台阶下来——老戴觉得陛下是赏赐的时候上头。如果这会子想‘撤回消息’,也是可以的,比如以逾越太子为由,把赏赐一万匹绢改成三千,这事儿就过去了。
    然而戴尚书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皇帝完全不接这一茬。
    还训了他两句,道春耕之时要注重农桑之数,清点库存粮食才是要紧事,不要盯着些细枝末节。
    戴尚书:……我好冤枉啊。
    可怜戴尚书被训斥的有点灰头土脸,索性在这上头撂摊子:好吧,那他不管了,如数下发!
    反正他报备过了,有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甭管是金银粮米还是一车车的绢都不是小东西,魏王府得此赏赐很快人尽皆知。
    原本,魏侍中身体不好,撑过过年和元宵后,就一直病着无法上朝。
    但此事一传开,作为太子太师,魏征便从病床上挣扎着起身,直接去立政殿谏言去了。
    御史大夫萧瑀也跟着上谏——这倒不是萧瑀想要得罪风头正劲的魏王,而是他作为御史,有这等违制之事,理应上谏——不然他也怕魏相喷完皇帝,转头喷他尸位素餐。
    戴尚书见皇帝被雪花样的谏奏淹没,还没忍住还私下偷乐了一回。
    上谏的官员不少,但真正去皇帝跟前一对一硬刚的,还得是魏征。
    老先生病的消瘦憔悴,但眼神依旧坚定,言辞也锋利:“赏赐魏王逾制,实乃陛下过失!陛下是要让天下人不安吗?”
    这次换了二凤皇帝有点脸上灰灰了,他将李泰近来的大功与‘生活艰窘’告知魏征,说今年情况特殊,明年必不会这样赏赐了。
    魏征丝毫不为所动。
    “魏王当真艰窘?”
    若面对萧瑀等世家名门子弟,皇帝还好嘴硬说一句魏王过得艰窘。但面对的是魏征,二凤皇帝再坚持说儿子穷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知道魏征是个真正清贫的人物,家中甚是朴素,至今都是老妻带着仅有的两个老仆亲自张罗饭食,家中房舍都是皇帝赐下的,是当真两袖清风,家无余资。
    想想魏王的大把封邑、房舍、田庄,还有新的占了半个坊的大宅子,皇帝就说不出口了。
    于是二凤皇帝换了角度:“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太子近年来越发顽劣,魏王却是一心修书,所成其著,天下共见。朕作为君父,只是赏功而已,并非是令魏王僭越于东宫。”
    魏征叹道:“臣子有功当赏,但陛下,您赏武将功臣,是否会赏以龙袍?是否会赏其财物超过陛下自己的用度呢?”
    二凤皇帝沉默。
    魏征眼睛其实已然有些不好,殿中灯烛不够亮的时候,甚至看不太清眼前追随多年的皇帝的面容。
    他不再坚声力谏,而是声音放轻,深深叹道:“陛下,太子也是君,您如此,他何等难堪呢?”
    魏征之前的朗声直谏并没有动摇皇帝,倒是这一声叹息,让二凤皇帝愁肠百转,有些破防。
    以至于心底的话脱口而出:“朕是他的父皇,你是太子太师,朕与你会顾惜他的颜面,可那孩子,竟从不顾惜朕的颜面!”
    魏征也无言了。
    旁的事儿也罢,唯有太子那个想投奔突厥的发言,实在是大大伤了皇帝作为君王和父亲的心,令皇帝至今不能回转,与太子之间,父子情分再不能如初。
    作为一个皇帝,臣子想要投奔敌国;作为一个父亲,儿子想要弃他而去,实在伤到了二凤皇帝。
    至此,君臣彼此无言以对。魏征只能一礼到底:“陛下三思。”
    太子太师魏征离开立政殿的时候,正见天边彤云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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