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善战也善体圣意:此番皇帝应该不会对薛延陀赶尽杀绝的。
    穷寇莫追。
    薛延陀到底还是漠北霸主。真要逼急了,他带的兵力也不够灭国的。皇帝应当会接了投降书,以后再慢慢敲打磨碎薛延陀。
    果然,二凤皇帝接受了薛延陀的投降和贡奉,
    下旨命李勣班师回京。
    ‘唐版东突厥’则回到了漠南,继续做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长城。
    *
    李勣还未还京时,薛延陀的另一封书信又到了。
    夷男可汗不知受到了突厥的启发,向二凤皇帝请求和亲。
    但是他提的更卑微些,列出了非常昂贵的聘礼,愿意以‘马五万匹,驼万头,羊十万’为聘,请大唐赐下公主。
    这当真是极厚极厚的一份聘币了,经过民部测算,若是薛延陀真的如数送上这样一份聘礼,只怕都会伤及薛延陀的根基。
    毕竟这样多的牲畜短时间内送到大唐,必是他派兵去各部强行征敛的,想来会引起漠北各部子民的不满甚至反抗。
    五万匹马啊!
    因李勣带兵出征,而代兵部尚书的左侍郎简直是当朝星星眼,恨不得皇帝立刻同意下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万匹马,那可是一笔巨额财富。
    为此和亲一回也值得啊!
    然而最后二凤皇帝的处置,令人目瞪口呆。
    他把聘币收了——然后依旧拒绝了和亲。
    消息传回薛延陀,夷男险些被怄的吐血。
    但再吐血也没法:怎么办,你强你有理,我菜我认命呗。
    得知此信的夷男倒是又派使团来求了一求,表示薛延陀是真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使团也带来了他的几封亲笔书信,全然是恳求,绝没有一点敢质疑二凤皇帝的收钱不办事的意思。
    不过,夷男那边没有再抗议什么(主要是不敢),倒是大唐朝臣中有人颇有微词,觉得陛下此举,似乎有损我上国风范,不是特别地道。
    陛下您要是不同意和亲,干啥要收人家的聘币呢?
    *
    “这样说的人便是一点儿不了解当今圣人了。”
    姜沃可还记得二凤皇帝的‘拿来吧你’的拿来主义。
    薛延陀都送到嘴边上的肥肉,他绝对要‘嗷呜’一口吃了。凭自己本事能吃到的肉干嘛要还给人家?
    那就是他该吃的肉!
    果然,二凤皇帝根本不理说这些话的迂腐之人,轻描淡写表示:朕收的是同意和亲的聘币吗?朕收的这是战败国的第二次贡奉啊。
    他边批复这些奏疏,边顺口教导正好在边上给他磨墨的幼子李治:“为君做人,是当大道直行——走王道正道没错,但也不是把脑袋给走方走傻了。”
    他指着奏章上‘失信于戎狄,只怕更生边患’的言辞冷笑道:“这就是些地地道道地蠢话了。”
    失信会生边患?
    难道这次退去薛延陀,靠的是不失信,是仁义学问?
    需知这些年来,薛延陀既自认是属国,大唐可从没有打过他。尤其是当年大唐征伐东突厥,到了薛延陀的边界上,二凤皇帝还特意嘱咐过,不要越界追逃兵。
    免得让薛延陀误会大唐来都来了,顺便想把他们干掉,直接扫平漠北。
    算是给足了薛延陀面子和安全感。
    这难道不是一个主国对附属国的仁义守信?
    可后来又如何呢?
    薛延陀一旦强大起来,就不会知足。
    漠南也好,漠北也好,哪里有中原的物华天宝好?薛延陀吞并漠南后,必会觊觎中原之地。
    自古平边患,没有靠仁义礼智信的,靠的都是绝对的实力。这次是二凤皇帝调兵遣将硬生生将薛延陀打服的,就如同他之前的一场又一场的征战一般。
    李治在旁边乖乖听着,兼给父皇磨墨,点头道:“是,薛延陀反复小人,父皇若再给他们和亲的荣耀,等他们喘过一口气,说不得又骄慢起来。”
    这话很合二凤皇帝的心思,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微笑。
    等他刷刷几笔批过奏章后,一抬头见幼子立在身前——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些长身如玉的味道。
    二凤皇帝一个恍惚。
    什么时候起,雉奴,这个他与观音婢最小的儿子,也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是啊,明年他都要大婚了。
    二凤皇帝心头略过骄傲、满足与酸涩不舍混杂的情绪。
    惊觉儿子已经长大的皇帝,忽然起了些考较之心。
    雉奴是他亲手养大的,一向是比两个哥哥还要娇惯些。在二凤皇帝印象里,从来都是温和的过问幼子功课,似乎从没有严苛地考过他,更没有严父状疾言厉色责备过他。
    当然,二凤皇帝想,
    这也是雉奴一直很省心的缘故。他与师傅们安排的功课与骑射,雉奴都会不打折扣的完成,因他爱字,雉奴还会主动多花时间来练字,练得正是他的飞白体。
    这样乖的孩子,除了雉奴坚持去探望太子那次,皇帝完全没有对他生气过的记忆。
    想到太子,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于是把思绪转开,先不去想太子,而是看着眼前亲手带大的幼子。
    “雉奴,朕考一考你。”
    “朕不应允与薛延陀和亲,另有一层深意,你回去细思一二,明儿来回朕。”
    见幼子答应下来,皇帝还不忘又补了一句:“不要去问你舅舅,回去自个儿好好想想,来回朕。”
    李治敏锐地察觉到父皇态度的改变。
    之前父皇也曾考他对朝政的一些看法,但都是鼓励他去问师傅们,问长孙无忌这个舅父。
    父皇希望他做一个贤王,能够听从臣子的谏言。
    毕竟王爷将来都要去封地上领一地,在当地是身份最尊贵者,那便不能养成跋扈而目中无人的性情。免得将来当地臣子无法辖制亲王,以至于王爷在当地倒行逆施,鱼肉百姓。
    所以从前,父皇是一直教导他要善于听从老臣意见的。
    很多事哪怕不很懂都没关系,只要会听话。
    毕竟父皇会为他选好的属臣。
    可今日,父皇是真的要考他,要考一考他自己的见识和眼光。
    第46章 最昂贵的指南
    这夜,李治独自坐在灯下细思‘大唐拒绝薛延陀和亲事’,准备明日能给父皇一个好的回答。
    良久,他才取过一支新的笔先在冷水里浸了浸,再取过细布擦干,然后才饱蘸了墨汁,开始落笔。
    李治处的毛笔基本都是狼毫笔,因狼毫笔宜于写行书——据说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用的便是狼毫笔。
    一凤皇帝作为王羲之书法铁粉,日常写字自然也多用狼毫,连带着李治、晋阳这几个他带大的孩子,也是一般的习惯。
    这一写就是大半个时辰。
    等李治停笔的时候,只觉得脖子都低的有些酸痛了。
    他摇了摇桌上放着的铜铃。
    掖庭中人人都以为晋王宫里好待,晋王是最好伺候的宽柔主子。但其实真正能混成近身伺候晋王的宦官宫女,都是更小心守规矩的——
    晋王有很多独特的习惯和规矩,是不容人违背的。若是伺候的人不放在心上,粗心大意做错了,晋王倒也不会打骂人,但绝不会再用这人。
    因此如今李治身边最常用的也只有两个小宦官而已。
    一个是最常跟着他出门,为人机变会看眼色的小山,还有一个是常上夜班,专门负责他殿中生活的鱼和。
    此时李治一摇铃,门上的竹帘被轻轻被撩开,一个身量不高但看起来格外稳重的小宦官走进来,恭敬立在门口:“王爷有什么吩咐?”
    晋王的规矩:凡是他进了书房,若不摇铃,便不必进来添茶倒水。
    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尤其是写了字的纸张竹椟和正在看的书本,谁也不许给他动。
    李治随口道:“你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吗?”
    费心写答卷,让晋王觉得有点腹内空空。
    鱼和忙回:“方才卢夫人过来了,听闻王爷在里头念书,就没有进去,只留下话,已在小厨房备了好几道点心和甜汤,只怕王爷夜里要用点心。”
    卢夫人是李治的乳母。
    虽其余皇子公主们的乳母,不似太子殿下的乳母会有圣旨钦赐夫人之职,但宫中人人也都客客气气称这些乳母们一句夫人。
    李治是在皇帝登基后才出生的,那时候长孙皇后为儿子选乳母的余地多了许多,千挑万选,最终才定了卢氏。
    卢氏也不负所托,照顾李治细致入微。
    听闻乳母给自己备好了宵夜,李治就颔首:“那都端来吧。”
    在李治细细整理自己写好的策论时,忽然很想念去岁在九成宫的时候,在兽苑与媚娘的交谈的时光。
    那时父皇心血来潮,问自己怎么看待隋炀帝的功过。
    而他正好又在兽苑遇到了武才人,便也拿这话来当做话题问她。没成想武才人的回答竟然与自己所想的如出一辙。
    可惜,如今没法与她畅谈论事了。
    李治更可惜她那般有见识,却只能困在掖庭中,见不得人,做不得事。想着,若是武才人跟姜太史丞一样,有个一展所长的地方就好了,他也不必惋惜明珠暗投。
    *
    鱼和很快提了食盒过来,将几碟点心一一摆出来。
    然后退了两步远离了案桌,才回道:“这几道点心,都是按照王爷交给小厨房的新方子做的。”
    李治拿起一个乳酥,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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