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臣们就暂且不慌了:皇帝既然神志清醒,没有人比他更怕扔下江山社稷无主,他一定会做出决断的。
    慌得是魏王。
    他又慌又不解:自从父皇这回病了,对他的态度很古怪,竟然有些冷淡以及不愿意见他的意味。原先他成日在父皇跟前打转,父皇都是乐见的,可这回他要去侍疾,父皇却只让他回府里多与师傅们做学问,不必在跟前端药倒水的忙这些小事。
    但……父皇却让雉奴随时在跟前呆着。
    雉奴!
    这两年哪怕太子颓势,雉奴也不肯亲近他,总躲着他。就算被他拦住,也往往只是白着一张小脸,他说什么点什么头,似乎很顺从,但其实根本不肯靠近他。
    李泰还知道,自己进宫的时候,雉奴甚至会溜出宫去躲在舅舅家,把李泰气个半死。
    越抓不住就越想拿捏,于是太子被废后,李泰才志得意满,没忍住拿李元昌狠狠吓唬了他一回。
    难道父皇这回对自己冷淡,是因为这个?
    不会吧?雉奴那样胆小,不会敢跟父皇告状吧?
    那父皇对他这样忽然冷淡,难道是不想立他做太子了?难道想立雉奴吗!
    李泰觉得心乱如麻。
    难道我好容易熬走了一个大哥,还要再熬一个弟弟不成?
    且我跟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太子最后能被废,少不了我的努力,怎么能让雉奴捡个现成便宜!
    对太子之位渴求了太多年,李泰为此付出了太多,执念之深旁人再难想象。如今终于看到东宫空了出来,这几日来,李泰心底那种渴望与急切,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就像在沙漠走了太久,快要渴疯了的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这时候,谁跟他争都不行!
    *
    因被父皇冷淡,李泰是带着极度焦躁不满回魏王府的。
    属官都不敢去触霉头,都各自躲着。可怜伺候的人躲不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果然有被罚了打板子的。
    人人自危,恨不得在李泰面前消失。
    但有人特殊,有一位已经先等在了李泰的书房,见李泰这般暴躁,还敢很自然地问他,魏王为何如此面目?
    李泰烦躁道:“父皇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又不肯留我侍疾,只让我自去,但却还是留下了雉奴!难道父皇要放着我这个年长有才有威望的儿子不立,去立雉奴那种软趴趴的幼子吗?”
    那人便道:“魏王今日去圣人跟前,必是劝圣人保重身体,以及彰显自身孝顺的——那王爷就走错了路了。”
    敢跟李泰这样直截了当说话的人是杜楚客。
    姜沃曾经跟媚娘介绍过他,比起其余的魏王党,这位属于铁粉,还兼产粮粉,会主动去宣传魏王的礼贤下士与诗文成就。
    杜楚客有才,但本质上是个赌徒。
    他是杜如晦的弟弟,只是长辈们都故去后,两人早就分了家。
    在杜楚客心里,早逝的兄长杜如晦很厉害,他的功劳够大,大到哪怕他死了十多年,皇帝依然深深记在心里,一定要将他挂到凌烟阁里去。
    杜楚客也想靠自己有这样的一天。
    冥冥中,他也选中了一位嫡次子扶持,那便是魏王李泰。
    多年来为其出谋划策,终于到了收获的一日。
    他比魏王聪明,看得出圣人的顾虑,也看得出现在魏王有些迷障。
    此时见魏王暴躁发问,杜楚客就悠然道:“王爷设身处地想想,圣人向来只重视嫡子——如今已废嫡长子,爱子只有王爷与晋王两个了。晋王年幼,又是圣人亲自抚养的,圣人一定是担心晋王将来过得不好。”
    “如今王爷觉得圣人犹豫太子之位的归属,甚至觉得圣人此时偏爱晋王,其实都是对您的考验啊。”
    “若是王爷比圣人还要疼爱晋王,令圣人放心,太子之位岂不是易如反掌?”
    且说杜楚客见事确实明白,不过他有个谋士的通病——喜欢装一下世外高人,为了让李泰更加依赖他信重他,凡事是不肯说的那么明白,多是高深莫测的点拨。
    于是他点出事情的最关键后,觉得具体做法就觉得不用教了——魏王这些年别的不说,在讨圣人喜欢上,比先太子可强多了,肯定会好好去圣人跟前展示兄友弟恭,爱护晋王的。
    杜楚客就告辞了。
    这一走,令他终身悔恨,很多年后想起此事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的悔恨。
    李泰果然被杜楚客给点醒了。
    然后开始后悔:是啊,他现在吓唬雉奴干什么啊,现在正该好好把他当掌上明珠捧起来——真想要搓扁揉圆,等自己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后,还不是手拿把攥!
    他懊悔半日,想着如何才能补救此事,让父皇觉得,他特别疼爱雉奴。
    李泰冥思苦想片刻,想出来个好主意。
    **
    第五日。
    皇帝喝过药,正随意靠在榻上看奏章,听李泰来了,本来不欲见的——他要把立储之事再压两年,好好看一看他剩下的两个嫡子,不会仓促立储,免得悔之不及。
    于是他不想见明显有意太子位的青雀。
    然而云湖为难走回来,道魏王不肯走,只坚持有话要对陛下说。
    皇帝只好让他进来。
    “你说吧。”
    李泰亲亲热热如往常一样,直接坐在皇帝身边:“父皇!儿子昨夜梦到了母后。母后对大哥所为极伤痛的,她嘱咐儿子将来要好好照应弟弟。”
    “儿子醒来后哭了良久,思及雉奴是儿子唯一的同胞弟弟,心中就决断了一事!”
    他望着皇帝,坚定而难掩热切道:“父皇若是立儿子为太子,再不必担心雉奴!儿与父皇立誓——如今我只有一个儿子,将来我就把他杀掉,把皇位传给雉奴!”[1]
    “父皇可放心了!”
    *
    二凤皇帝看了他疼爱的青雀片刻。
    这张总是带着濡慕笑容、带着无限崇敬对着他的圆脸,似乎是他梦寐以求的乖儿子。
    可依旧是这样讨好乖巧的表情,怎么能说出,将来把自己的儿子杀掉这种话。
    皇帝只觉脑中翁然,下意识伸手去拿茶盏,碰到冰凉的瓷器,方觉自己手也冰凉,且带着难以察觉却不可自制的颤抖。
    他收回了手。
    人道养儿方知父母恩。
    大抵是人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有了对孩子那种对待珍宝一样的爱,才更能体会到父母的苦心。
    皇帝想起自己刚有承乾的时候,那种激动狂喜无限疼爱之心,别说孩子生病,哪怕少吃两口,他都担心。
    然而现在青雀很自然地说出,可以杀掉自己的儿子,把皇位传给雉奴。
    青雀的儿子……不是什么未出生的一个虚影。他已经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儿子。因是青雀的长子,那孩子出生时皇帝也去看过,是个胖胖的,手脚乱挥很健康的婴儿,稍微一戳就会哇哇大哭,哭声也很洪亮。
    如他们兄弟小时候一样。
    皇帝端量着李泰:也从如此天真稚子长大的孩子,如何变成了这样?
    “父皇……”李泰忽然有些畏惧,轻轻叫了一声似乎在出神望着自己的父皇。
    他从没见过父皇这样的眼神,很幽深,完全看不清情绪。
    皇帝回神,倒是与往常无异一般,很平静地嗯了一声:“好。你的心,朕都明白了。你回去吧,明日早朝后,朕会留下几位重臣,定下立储之事。”
    皇帝就见李泰的脸上,绽放出从来没见过的真正惊喜,那眼睛亮的刺眼,让皇帝不由转开了目光。
    他忽然想起了承乾临走前的话。
    皇帝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席卷而来,他淡声道:“你走吧。”
    “是!”李泰特别洪亮地回答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外疾步走去。
    “等等。”皇帝见他这张扬的样子,补了一句:“要稳重,不要提前闹得人尽皆知。”
    免得丢人。
    李泰却觉得这句话又是另一重保障了,再次响亮地应了一声,这才快活地离开了立政殿。
    觉得外头天蓝云白!
    他看向东边——那东宫,他马上就要住进去了!
    **
    第六日。
    皇帝召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李勣等十来位重臣于立政殿。他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说的话却石破天惊:“昨日魏王与朕言……”
    他将李泰要‘杀子传弟’的保证复述了一遍,然后顿了一下,似乎也赞同一样,问道:“既如此,朕立魏王为太子如何?”
    重臣皆是大惊:这是什么恐怖发言?
    若说旁人只是惊,那么长孙无忌和李勣除了最开始惊外,就要压制住自己内心涌起的狂喜!
    尤其是李勣,他到底不是常在朝堂的文官,忍得还有点辛苦,只要握拳用力掐自己掌心,来压制内心那个畅快大笑的自己:晋王太子之位,稳矣!
    谢谢魏王送江山!
    长孙无忌和李勣都压制的很辛苦,倒是褚遂良大惊后,立刻站出来说:“这等有悖人伦的话,陛下怎能相信?且若是真的,那魏王连亲子都可杀之,何况一弟?”
    “陛下思之慎之!”
    皇帝长叹似泣。
    长孙无忌站出来,郑重伏拜:“为陛下诸子计,为百姓万民计,晋王治孝顺仁厚,臣,请立其为太子!”
    褚遂良立刻跟上:“臣亦请命。”
    往往在朝上都能有个座儿的宰辅们,此时一个个跪下去,跟着请命:“臣请立晋王。”
    凡是聪明人,都知道,魏王这句话一出,已是自己拱手送掉了太子位。
    *
    如果说,长孙无忌和李勣在听说魏王发言后,是从天而降的惊喜,那对杜楚客来说,就是纯纯的惊悚了。
    虽说李泰按照皇帝的吩咐,没有大肆跟外人宣传他要做太子了,但在他心里,杜楚客不是外人,是大功臣,于是没忍住告诉了杜楚客。
    杜楚客听闻此事后,整个人都懵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魏王府告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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