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点头。
    近来礼部、太常寺、太史局常一起去向圣人回禀丧仪诸事,对李治来说,比起他成为太子后,才勉强混了个脸熟的许敬宗和太常寺卿,当然是对姜沃更熟悉信赖,言谈间不免露出来几分,更有两回单独留下她说些近况。
    这都让许敬宗看在眼里。
    许敬宗此人,从他愿意蹦出来替长孙无忌背锅就可知,是个很能抓住机会就上的人(虽说被长孙太尉直接拿锅拍在了脸上)。
    他亲眼见过新帝对姜太史令颇为信重,又打听出之前棉花和矿灯,尤其是矿灯,可是解了当时太子殿下的一桩麻烦——背后都有这位太史令的身影。
    许敬宗就把姜沃定位到一个新帝早年心腹的位置上,私下也很想结交一下。
    而姜沃对许敬宗的定位也很清晰:公事公办,私事免谈。
    于是直接告辞。
    *
    立政殿。
    长孙无忌走进来的时候,略有些恍神。
    这里他来的太多太熟了,只是之前二十多年,都是来见先帝的。
    如今……
    他看着一身湖蓝色无纹饰常服的外甥坐在案前龙椅上,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酸楚,轻声道:“陛下。”
    李治这一刻跟舅舅是心思相通的。
    他坐在这里,方觉得这个位置的冷硬,与肩上要承担的重量。
    两人四目相对,有一瞬间,仿佛都回到了翠微宫那个对泣的夜晚。
    因此起初的氛围是很温情的。
    直到长孙无忌说起立后典仪的事儿。
    李治蹙眉道:“许敬宗又拿这件事去烦舅舅了?朕已经定了从母后旧例。”
    长孙无忌摇头道:“陛下,礼部的第一封奏疏才是对的——陛下是承平之君,该为后世子孙立范。”
    李治蹙眉:“朕以孝道治天下,岂有让自己的皇后逾越母后的道理。”
    长孙无忌又是欣慰又是头疼,换了称呼:“稚奴,舅舅知你现在极想念先帝先皇后,不肯稍逾。”他看了一眼立政殿的陈设,除了金玉饰物因守孝全都搬去库房外,其余所有器物,哪怕是漆面已有些微剥落的一方矮凳,都没有换掉。
    全部如旧。
    长孙无忌叹息道:“文德皇后与我一母同胞,当年何等情形我最清楚。当时的立后典仪是太简薄了。”
    “礼仪事是要传于后世的大事,不是那等青雀回不回京的小事。”
    “稚奴,听舅舅的,这回不能任性。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可于明年改元后,为文德皇后再上尊号。”
    李治望了他片刻,终是点头:“如果舅舅坚持,那便这样吧。”
    长孙无忌告退。
    李治望着空空的立政殿,搁下了手里的笔,不想再去看下一份奏疏了。
    他将垂在身侧的荷包绕在指尖。
    荷包里有一条长命缕。
    今日,是她去感业寺的日子吧。
    **
    骡车临近感业寺,媚娘就对姜沃道:“一会儿你就留在马车里,不要下去了——被里头的尼姑看到只怕不好。”
    姜沃笑眯眯:“姐姐,一会儿就能见到熟人了。”
    媚娘:?
    马车停在感业寺正门口。
    每辆马车上负责赶车的宦官都叩了叩车壁,问起需不需要帮着搬运箱笼。当然,是要‘辛苦费’的,这些宦官愿意格外赶车出来一趟,当然也是为了这个出宫嫔妃们,身上多少都有些钱财。
    媚娘看着姜沃,正要拒绝,忽然听到熟悉的一把嗓音传过来:“不用你!武才人的箱笼我来搬!”
    这声音是……
    帘子一动,媚娘就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钻了进来:“武才人到了?咱家等了好久了!”还不忘跟姜沃笑道:“太史令竟也来了!”
    姜沃笑眯眯:“严掖庭丞好,不,现在该唤一声严寺监了。”她还拱了拱手:“恭喜高升。”
    严承财笑成了一朵花:“都是托才人的福!”
    严承财——贞观十一年,媚娘进宫时被调到北漪园,负责照应一众新入宫才人的八品掖庭丞。
    这一处就是十年余。
    先帝驾崩后,严承财就消失在掖庭中了,媚娘原以为他是寻门路高升了——反正北漪园也不会再有人了。
    没想到是来了这里,还做了感业寺的寺监。
    严承财笑眯眯道:“原来这里两个负责管事的老宦官,都犯了事儿了。这不,仰仗太史令在圣人跟前说了句好话,咱家就过来了。”
    他就坐在媚娘车外头唠嗑,直到其余妃嫔的箱笼搬完了,严承财才令赶车的宦官,将媚娘的马车赶到东边角门去,拿出钥匙来,另外开了门:“武才人住这处禅院!这扇门是单独打通的,将来太史令想来探望,只管走这边。”
    说着把钥匙给了媚娘一份:“这是头一回开,琐才挂在外头,以后才人得把琐拴在里头锁好,别让外人闯进来。”
    媚娘走进禅院,看着极为熟悉的陈设,甚至有些恍惚:哎?我不是刚从北漪园走吗?怎么有种又回来了的感觉。
    严承财本来想表现一把,自己把媚娘的箱笼搬进来的,结果搬了一下发现沉的要命,立刻放弃,拿了钱出来让赶车宦官搬运。
    他自己则又跑进来跟媚娘和姜沃说话。
    “武才人只管住着,我早与这寺中尼姑说了,武才人身体不好得静养,可不能跟着她们去做什么早晚课跪经捡佛豆的。另外,这每日饭菜,武才人也不必管,咱家有寺监的份例。”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心中思绪万千:“其实,那些茹素和早起念佛的苦,我也可以吃,若是在这感业寺太与众不同……”
    姜沃摇头:“姐姐,该吃的苦咱们肯定要吃。”从前那些秉烛夜读,那些琢磨朝政,那些一步步往前走的苦累,以及将来想必不会少的风波险荡——该吃的苦,她们会往下咽。
    “但跟着这些本心就不诚的姑子们天天跪着念经,或是被她们刁难克扣——这种吃也无益的苦,要是还让姐姐经受,这十来年,我岂不都是白过了。”
    姜沃又走到屋子的一角,打开了一个早就为媚娘准备好的箱子。
    里面是满满的册子。
    媚娘也走过来,拿起一本,随手打开一看:“这是世家的《望族谱》?”
    自魏晋来,选官时门第最要紧。
    官员选拔不重本事,倒是更重视祖宗渊源。
    为防止有人冒充世家,所有家族都很重视谱牒的健全——不单是他们一姓的族谱,还有所有他们认可范围内的世家总谱。
    又因这些世家名门不停的联姻,彼此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很是复杂,甚至还诞生过谱牒研究学。
    许多人(甚至不是世家的人),都以能盘明白《望族谱》为荣,甚至可以此谋生。
    可见是一件很需要花时间和经历去研究的事。
    姜沃笑道:“姐姐慢慢看。”!
    第76章 从谏如流
    姜沃回宫后,次日便奉诏往立政殿去面圣。
    皇帝并未坐于侧殿御案后,而是坐在窗下,手里正拿了一卷《帝范》在看。
    姜沃上前行礼。
    皇帝如往常般含笑道:“姜卿不必多礼。”又点了点自己对面:“坐——她如何了?”
    姜沃将感业寺情形说了,皇帝听过后点头,微叹:“这一年,宫外只好交给你和阿朝了。”
    一年内,媚娘进宫是无可能了。
    甚至一年后……
    李治想起昨日事,就觉得一阵无力。
    他开口道:“昨日太尉去礼部时你也在吧。你觉得太尉之意如何?”
    姜沃道:“臣观太尉意,确是为了后世礼法。”
    李治脸色稍缓:“是,朕昨日原是有些不快的,但后来想想,舅舅必不会不顾母后不顾朕,倒是去为王氏和世家增彩,想来只是站在礼仪事上秉公直言。”
    因眼前是久已熟悉的人,李治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了过去,变回了那个烦恼于被夹在哥哥中为难的晋王。
    他叹了口气坦然道:“你瞧,我在看父皇的《帝范》来平复心境。”
    “哪怕明知该欣而纳谏,但被人直接说到面上来指责做错了,实在是不好受。”
    继续诉苦:“何况朕刚把许敬宗训了一顿,让他改了奏疏,结果,今日还得把他诏过来……”让许敬宗再改回去。
    李治想想这个场景,就替自己的尴尬,忍不住把手里的书挡在了脸上。而且,从这事后,只怕将来自己再改奏疏,朝臣就得掂量掂量要不要直接听命了。
    半晌后,李治才把面前的书挪开,问道:“对了,你觉得太尉是不是不喜许敬宗?”
    姜沃点头:“不喜。”
    以长孙无忌的性傲,他能看上许敬宗也就怪了。
    李治这才笑了笑:“也就你肯跟朕说实话了,朕昨日将此事问起于志宁和褚遂良,他们都道‘太尉无不喜之朝臣,皆是量才而用’。”
    姜沃莞尔:“臣这不也是私下说实话吗?到了朝上,臣也不这么答。”
    这句话,却又勾起李治旁的思绪:“也是,朝上也听不见旁的声音了。你既在朝,自知如今这几位宰辅。”
    姜沃脑中再次迅速过了一遍如今的三省宰辅——中书令两位,长孙无忌(知三省事)与高季辅;门下省侍中:于志宁、张行成;尚书省左右仆射:李勣与褚遂良。
    “当年刘洎事后,太尉就有意推褚遂良和于志宁任宰辅,当时朕说与父皇,并未用褚遂良,而是换了张行成。”
    张行成是李治东宫的少詹事,掌东宫机要事务,也算是李治的半个老师。
    俱李治看下来,他倒是与旁人并无牵扯,当年就推他替换了褚遂良。
    可如今,褚遂良还是做了尚书右仆射——尚书省掌六部。
    而李勣虽是尚书左仆射,但他是军伍出身,且从前许多年不在京中,对中枢朝务并不熟谙,出于谨慎常一言不发,基本由着褚遂良去处置尚书省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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