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了生动的语气:“灌了汤药下去,就见太守少顷‘吐出三升许虫,虫半身是色做粉润生鱼脍也,而虫头皆是赤色,蠕蠕而动’。”[2]
    原本拿了一枚腌制红果在吃的李治:……
    其实在座人都读过《三国志》,也知陈登之死。
    但留意这段的人不多,此时听姜沃绘声绘色背出来,脑海中再一想这个画面,就都觉得胃里一酸。
    李治十分后悔,自己非要听一听人家的心理阴影,此时这阴影变成了自己的。于是连忙叫停:“不说这个了,开席吧,再想下去今晚都不必吃了。”
    于是皇帝带来的珍贵鱼脍,到头来被姜沃下到了五格火锅的其中一个格子中,做了熟鱼片。
    除了皇帝带来的鱼脍,她原本也准备了鲜鱼团的鱼丸——但她发现,除了她都没有人去吃鱼肉了,只好她自己吃。
    *
    席间,四人一边慢慢吃,一边议起今岁的元宵灯会。
    姜沃见兴致盎然吃着火锅想着过元宵的皇帝,一点儿看不出,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朝上为宗亲谋反与濮王病逝两事‘痛心疾首’至‘西子捧心’伤痛欲绝的模样。
    大约是食物的香气太足,吃到一半,前几日姜沃刚从雪地里捡到的一只黑色小猫团子,还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李治甚至还有好心情及耐心,给围着他脚边打转的小猫喂了一块鱼肉,然后轻轻用足尖儿把小猫赶的远离地上温着酒的火炉。
    笑意在火锅热气中氤氲的越发柔和。
    姜沃也怕炭火星子迸出来烧了她的猫,就起身把小猫抱起来,关到旁的屋里去。
    回来正好听到李治主动在讲:“四哥薨逝之事,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入蜀地,告知大哥。”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见陛下怅然叹息,媚娘和崔朝就都暂且停筷。
    然而只听李治叹气后道:“可惜这个消息,新岁前是到不了大哥那里了。”语气甚为遗憾。
    姜沃:啊,原来陛下在叹气的是这个啊。
    不过……也没有多奇怪。
    姜沃只看皇帝提起‘濮王病逝’又叹气,但媚娘和崔朝这两个最了解他的人都不出言安慰,就可知他们应当比自己更早猜到了皇帝在遗憾什么。
    姜沃初识晋王时就有模糊的体会,经过这一回,才更真切的看到,皇帝如同一个双面矛盾体。
    他对放在心上的人越在意,对不在乎的人就越冷漠。
    姜沃是见过当年的晋王是怎么为了激发大公子承乾一点生志,而费尽心思恨不得搜罗万物的;而此时又亲眼见到了,他对于不在意人的死活,哪怕是血缘极近的兄弟姊妹,亦是无所谓至此。
    甚至还不如对一只初见的小猫来的柔和。
    她坐下来,喝了一杯热酒。
    姜沃觉得酒还在舌尖呢,就听媚娘道:“今夜已经三杯了,再喝下去,你明儿怎么起来去元日大朝会。”
    “陛下,明日臣能……”告假吗?
    她还记得自己不能上朝时,有多期待元日群臣大朝会。
    但亲历过几回后,就实在想躲懒——除了宰辅们最后要进去念表贺陛下新岁,其余朝臣就是去顶风陪着罚站的。
    李治端着酒杯喝了一盏,才笑道:“姜卿,明日元日朝会若是误了,朕可得按例罚你一年俸禄。”
    姜沃闻言立马放下酒杯。
    *
    待几人都吃的差不多了,便暂且将热锅子撤掉,换了茶点上来。
    皇帝这才问姜沃,这近一月‘谋反事’动荡中,有无可用朝臣?
    见姜沃原准备开口,却又有些犹豫踟蹰之色,李治便道:“无妨,姜卿直言便是。”
    姜沃便问道:“陛下心中用人之道,是否必得才德兼备?”
    媚娘心中一动,先问道:“你的意思是,有可用之人,有才但无私德?”她想起去感业寺的那一天与姜沃的对话:“你说的是礼部尚书许敬宗?”
    姜沃道:“不只是他。”
    若只是许敬宗,她并不至于这么犹豫。许敬宗虽私德不修,但为人很圆滑善体上意,也知畏惧。在姜沃看来,先帝能用其才,当今与媚娘也用得。
    让她犹豫的是李义府。
    这位就不只是私德有问题了,这位面似恭谦,却实在是褊忌阴贼之人。
    其脾性如何,只看他给后世贡献了一个‘笑里藏刀’的成语便可知了。
    他也是最早找到太史局来的人。
    姜沃师从袁天罡,见人相面,看过李义府,便觉‘笑里藏刀’四字很准。且此人已不只是许敬宗那种‘钻营’了,而是眼底有种一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偏执。
    这样的人,若得权柄,必要私以弄权凌于人上才甘心。
    尤其是……姜沃不由看了一眼媚娘。
    若要用李义府这种人,尤其是用在抗衡长孙无忌之事上。最后媚娘作为被立后者,被人认定得了李义府出力,就被认定要负领导责任——史书工笔多记‘李义府无才德,怙武后之势,专以卖官为事。铨序失次,人多怨讟。’[3]
    此时见皇帝与媚娘问起,姜沃就将自己所见二人为人,所忧将来之事一并和盘托出。
    又道:“许、李二人皆非出自世家,且善钻营之人,交游广阔,所识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出身朝臣不少。”
    这点上,确实是她跟崔朝都无法替代的。
    崔朝虽说跟崔氏关系冷如冰,但其余世家还是把他看作标准世家子,皆与之往来。
    姜沃俱如实以告后,只等君王来做决定。
    李治听后,转头对媚娘道:“也巧了,昨日咱们还在一起看父皇的《帝范》。正看到‘建亲’。”
    建亲,即用人选材术。
    媚娘点头:“是。”她回想昨日所见太宗皇帝之言,与姜沃道:“用人者,当远近相持,亲疏两用。并兼路塞,逆节不生。”[4]
    “方才你说那两人,可用。”
    媚娘道:“但你提醒的没错,确实要谨慎‘无以奸破义’。勿使之蔑耿正之臣,使有德朝臣心寒。”
    “这种人,若是一直谨慎小心,官体无错便罢了。若将来猖狂无礼,就早些处置掉。”
    李治也在旁道:“这二人,当年都在朕的东宫里做过属官,朕也有些印象——尤其是许敬宗,不知怎的,舅舅很不喜他。那便用一用吧。”
    姜沃笑道:“太尉必也不喜李义府,只是李义府如今才是从六品弘文馆直学士,到不了跟前罢了。”
    长孙无忌不是不厌恶,而是根本看不见李义府,在太尉眼里,估计会觉得,这是什么小蚂蚁。
    若是李义府露头,以他的性情,绝对会被长孙无忌所恶。
    而且,姜沃又想起来一事:“李义府当时入陛下东宫,还是刘洎举荐的。”就这一件事,就足够长孙无忌给他抽下去了。
    李治莞尔:“怪道,从朕东宫出来,如今还只是从六品。”
    他们说完,只见崔朝幽幽抬头道:“陛下,你们一口一个六品,全然不顾这里还有一个东宫出来的六品典客丞吗?”
    李治与姜沃:……确实忘记了。
    皇帝饮了一口茶笑道:“恰逢元日,明日,两位爱卿等着接旨吧。”
    崔朝闻言收了幽幽神色道:“陛下……”他就是一句玩笑话,并不想动官位。
    皇帝摆手:“朕知道,不调你出鸿胪寺,但实缺不变,散阶可加。”
    散阶与真正需要做事的‘职事官’不同,比如姜沃在太史局为太史令,便是职事官。散阶则无实职,只是个品级。朝中有不少世家子,都没有实缺,但靠着家里占着个散阶,依旧是煊赫官身,领朝廷俸禄永田。
    姜沃在太史局,实职五品太史令官位已经到头,皇帝便准备给她加四品散阶,提升品级(及俸禄待遇)。
    李治见崔朝似乎还要说话,就道:“便是你不用,朕既然委太史令去择人,也得把她的品级提上来了,就……正议大夫吧。”
    这回连媚娘和姜沃都有些愕然了。
    姜沃道:“陛下,是不是有些过了?”
    正四品正议大夫,与她现在的官职之间隔着三层。哪怕皇帝要给她加散阶,也应该自‘从四品中大夫/太中大夫’起,怎么直接跨级提到正四品上。
    李治摇头:“无妨。你这太史令也做了几年了。且……”他笑道:“若是给你进散阶虚职,舅舅应当也不拦着。他曾与朕赞过你是年轻朝臣中,难得谨慎稳重之人。”
    姜沃笑道:“太尉赞誉,实在惶恐。”
    皇帝就把这件事敲定,又道:“方才媚娘说的用人之道,朕还有一言与二卿言之。”
    见皇帝换了正色,改了称呼,姜沃与崔朝同时起身。
    皇帝道:“父皇曾道,于肱骨之臣,当‘无以疏间亲。’”
    “譬如今日姜卿所言‘许李二人’,朕知俱出自肺腑,并无私心论人论事。只盼来日二卿亦如此。”
    姜沃与崔朝应是。
    *
    待重新入座后,姜沃还真又想起一人。
    “陛下,臣见一良才。只是,是世家人。”
    李治便道:“世家子弟,也不全都是尸位素餐——你们也识得司农寺的正卿吧,他便是世家出身,却是个正人。这回朝堂上闹成这样,司农寺从上到下一点儿没掺和。”
    想起这位王正卿,姜沃亦有感慨。
    她第一次听李淳风教导‘用人’二字,便是由王正卿而起。
    “何止没掺和朝堂事。”崔朝道:“王正卿如往年一般,又坐到户部要下一年司农寺的银钱去了。”
    朝堂上下都在盯谋反事,只有王正卿,依旧风风雅雅往户部一坐,不给足来年司农寺的预算坚决不走人。
    “若是这等世家朝臣,自该留用的。”
    见皇帝说起王正卿来,崔朝就主动跟皇帝‘请罪’:“陛下,前几日族长冒犯之罪,臣代为请之。”
    他说的是,这次宗亲谋反事,崔敦礼一直在帮着长孙无忌说话,坚决站长孙无忌,甚至驳回皇帝决断之事。
    姜沃莞尔:这是请罪吗?这是提醒皇帝别忘了你家崔族长啊。
    果然提醒了皇帝,想了想道:“不稀奇。今年宰辅位有缺,舅舅还跟朕荐过崔敦礼,可见两人这两年私交不错。”
    又记住了一遍崔敦礼后,李治问姜沃:“你说的世家出身的良才是谁?”
    姜沃报名:“河东裴氏,裴行俭。”
    见李治在思索,姜沃就再补充道:“此人现还在左屯卫为参军。”
    皇帝想了起来,然后略微蹙眉:“此人,舅舅曾向朕荐过。想调此人为长安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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