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在朝上听皇帝连下两旨,便知皇帝与媚娘到底是做出了决断,不再等下去了。
    朝后,她往后殿来看媚娘。
    媚娘未卧床,正在殿内缓缓散步。春日阳光斜斜照进来,将殿中切成阳光与阴影分明的两块。
    媚娘正走在两者之间。
    见姜沃进来,就笑问道:“朝上如何?”
    “应该已有朝臣觉得不对了,但这两事都是情理之中。”尤其是追封武德旧臣,说一句反对,连得罪十三家。
    连一贯不怕得罪人的长孙太尉都没拦这件事,倒不是怕了,而是没必要。
    “倒是代王事,太尉提了一句,代王还年幼,可缓封王。还提出陛下当年也是到了三岁上才封晋王之事。”
    “不过,陛下坚持,太尉也就罢了。”
    旁观者清,姜沃也在朝细细观察了长孙太尉三年了。
    看着他从辅政之元舅,走到权倾朝野。
    琢磨着他对皇帝的态度:有时候皇帝与他意见相左,长孙太尉的退让,也并不是臣子对君王的顺从,更像是长辈对孩子任性的无奈,颇有种‘罢了,这种小事就由着他’之意。
    姜沃觉得这才是最不可调和的矛盾点,长孙太尉并不,从不觉得自己错了。
    他是真的逻辑自洽问心无愧,认定自己在稳定朝纲,替皇帝安天下补不足。
    姜沃与媚娘挽臂一起在室内散步,顺着阴影与阳光那条线走下去。
    媚娘道:“这两件好过去,下一件才是难事啊。”又侧头对姜沃笑道:“只怕明日之后,长孙太尉就不会再赞你了。”
    姜沃笑眯眯:“除夕夜那回,我就与陛下说过了‘太尉赞誉,实在惶恐’”。
    又问媚娘道:“姐姐呢?近来精神如何?”
    媚娘点头:“能应付来。”
    他们特意选了这个时间点——媚娘的身孕已然五月有余。
    孕中期算是女子有孕时,最安全的时间段。既不像早期要担心胎像不稳,又不似孕后期,生怕随时有临产的风险。
    媚娘以手覆在已经能看出突起孕相的腹部,垂眸柔和道:“这个孩子跟着我,比弘儿经得事儿,真是要多许多。”
    “如今我有孕还不到七个月,奉御日日扶脉,也不敢提一句是皇子还是公主的话。”
    “但我总觉得,似乎是个女儿。”
    媚娘抬眼,对姜沃笑道:“若真是个女儿,还在肚子里,就要经这些事——将来怕是会像咱们了。”
    春日金色日光下,姜沃也笑了:“像咱们的话,多好啊。”
    *
    皇帝提出升武昭仪位分事时,朝上略微一静,许多朝臣是很有些迷惑的——妃嫔位分,一般不必拿到朝廷来讨论。
    哪怕是正一品四妃呢,也只是后宫事,皇帝封也就封了。
    甚至对许多远离中枢的朝臣来说,‘武昭仪’这三个字都挺陌生的。
    只知道似乎是皇三子的生母。
    那原本已是二品昭仪,如今皇三子封代王,昭仪再升正一品妃位似乎也正常,何须皇帝单独再拿到朝廷上来说?
    然听在有心人耳朵里,此事就完全不对味了。
    站在前列的礼部尚书许敬宗,只觉心口一跳,连忙竖起了耳朵,然后立刻拿眼去看最前头坐着的长孙太尉。
    果然,见长孙太尉起身,似是有话要说。
    然而从坐着到起身,到底有个时间差。
    就在这时间差里,皇帝又道:“武昭仪德行兼备,又为朕诞下麟儿。代王聪颖殊异,朕甚钟爱。今日欲于四妃之上,再置一宸妃。”
    宸妃?
    只见朝臣们彼此行注目礼,满脸茫然,又胆大的甚至开始咬耳朵“宸妃?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是宸妃?哪个字?”
    姜沃手持笏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正站在一群茫然不知瓜的猹之间。
    甚至连长孙太尉也是如此。
    姜沃就见他已经起身,但一时竟没说话。
    显然是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打算,给整的不会了。
    还是旁边褚遂良反应快些:“臣敢问——既然能至于四妃之上,这宸妃,莫不是‘北宸星’之宸?”
    皇帝颔首:“褚相所言极是,正是此‘宸’。”
    褚遂良:……等等,我不是赞同的意思啊!
    他生怕皇帝顺手就把这顶‘定宸妃事’的帽子扣给他,连忙道:“陛下!此事不妥啊!莫说四妃已有定数,怎可再置一妃,只说武昭仪,并非出自令族名门。哪怕以子嗣论,膝下也只有代王,如何堪配宸妃。”
    旁边长孙无忌看了褚遂良一眼,有点恼火。
    褚遂良这是被皇帝惊的慌了神,起初还明白些,结果越说越跑偏了——你这时候扯什么武昭仪不配做宸妃,而是根本就不该设宸妃!
    长孙无忌的目光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自江夏王举荐的宰辅宇文节,也因去岁谋反事被革职后,长孙无忌新提拔了一人为同书中门下三品。
    新任的年轻宰辅来济。
    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就能被长孙太尉看重,直入宰辅之列,来济自有过人之处。
    起码比褚遂良清醒,也更看得懂症结在哪儿。
    见长孙无忌目光后,来济便站出来道:“‘北宸星’,乃帝王之星。且帝居高广,又称‘宸居’。”
    “可见‘宸’字贵重。”
    “陛下看重代王,欲升其母位分,可在四妃中择一。”
    朝上也不是谁都有长孙无忌的底气,直接把皇帝的话顶回去。来济也不是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因此驳回皇帝后,还小小的弥补了一下,且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只是刚给过皇帝台阶,就见长孙太尉再次注目于他。
    来济也就不敢再说旁的,继续回到驳回‘宸妃’这个话题:“如此帝王称号,赐予嫔妃,实乃不通——难道嫔妃还能做皇帝不成?”
    来济之言说完,姜沃忍不住垂眸,遮去眼底笑意。
    来相,要不在太史局给你留个位置吧?我看你这卜算水准,比太史局绝大部分的生员强啊。
    这大概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赋吧!
    来济说完,却见皇帝坚持道:“武昭仪与朕命格合宜,此宸字乃代朕——宸妃,正是帝王之妃,有何不可。”
    听皇帝提起‘命格相宜’事来,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同时噎的够呛。
    这当初要是知道……
    不过,皇帝提起命格事来,倒让长孙无忌想起一人。
    他直接回头点名道:“太史令今日可在朝?”
    正沉浸式想象‘预言家来济将来见到自己一语成真,会是什么样子’的姜沃,忽然再次被当众点名。
    她在心内一叹:果然,我没有摸鱼的命啊。
    因非皇帝点名,姜沃并没有站出来,只是应声而已。
    长孙无忌他站在朝堂最前头的御阶之下,哪怕隔了不近的距离,姜沃也能看清他眉目间的威压与通身的气派。
    “太史令熟知星象,如今陛下欲将‘宸’字赐予一妃,可合宜?”
    他的语气很沉,其中意味也昭然若揭。
    太史令只需要从星象上寻一句‘不合宜’之言,君臣便可以趁势结束这个荒唐的话题了。
    长孙无忌相信,这位太史令听得懂自己的暗示。
    就像曾经,他一句‘就如此罢’,她就能心领神会退下,不再多问不多打听一样。
    出乎长孙无忌意料,他眼中这位稳重本分的年轻太史令,居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手持笏板问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臣可答太尉之言?”
    朝臣们便见,皇帝颔首后,这位太史令才向皇帝道:“陛下以帝王之尊,设‘宸妃’,自是合宜。”
    一语惊人,褚遂良等人都不由先看她再看长孙无忌——等等,太尉,太史令不是您安排好的人?那您问她干嘛呀!
    褚遂良等人吃惊,也不会比长孙无忌更惊讶。
    很快,他的惊讶就变成了一种‘看错人’的恼火愤怒。
    皇帝则已经顺着此言道:“既如此,礼部尚书何在?”
    许敬宗立刻站出来:“臣在。”
    “礼部议此事,将册宸妃之礼奏与朕。”
    许敬宗应声:“臣领陛下圣谕。”
    眼见这样荒唐事竟然要在自己眼前敲定,长孙无忌先不顾其余这些‘趋附皇帝’的朝臣,直谏皇帝:“陛下!此事不可!”
    只见皇帝起身,眉目间罕见带了厉色。
    更是第一回 对太尉重声道:“太尉当年与群臣请立皇长子为太子,朕曾以诸子年幼而不欲早立东宫。”
    “彼时太尉便坚持要朕立长子,以正国本。太尉所言老成持国,朕准了!”
    “可今日,朕只是要立一后妃,太尉又有何‘高论’坚持不许?难道又要说先帝以社稷托付,令你辅佐于朕?!”
    长孙无忌:……
    他本来确实是要提先帝的。
    皇帝实在很了解自己舅舅,见长孙无忌一时无言,就拂袖而去。
    *
    朝臣退朝的顺序,自然也是从高到低。
    于是姜沃安静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等着前头宰辅尚书们走完。
    然而长孙无忌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冷冷称了一句她的官职:“太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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