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沃与皇帝说起周家事时,媚娘也在侧。
    她如今白日几乎都呆在立政殿偏殿,替皇帝分阅奏疏。若有朝臣觐见,她也只是到帘后去暂避,并不离开。
    姜沃来回事,媚娘就连帘后都省了,依旧坐在窗下阳光明媚处,将眼前一道道奏疏熟练地分开——她深谙皇帝的习惯,知皇帝若是阅久了奏疏,或是睡得不足以及动气过后,便会头疼。
    于是会将需皇帝细看细察的奏疏单独归出来,让皇帝在精神最好的晌午时分看。
    此时听姜沃回过周家事,皇帝颔首表示记下了,还提笔写了张字条,然后搁到案上的抽屉里。
    姜沃好奇:这是白匣子吗?
    她回完话要告退时,媚娘也起身:“陛下,我们去后面看看弘儿。”
    皇帝于案后抬头:“好,你们去吧,朕便不去了——每回过去都要来回换衣裳,朕晚上再去。”
    姜沃与媚娘往后殿走去。
    路上她便问道:“姐姐是有话跟我说?”
    媚娘点头:“下月,陛下准备带后宫往汤泉宫小住。”
    姜沃脚步一顿:“陛下这就要动魏国公府了吗?”
    媚娘点头:“可以动了。”
    两人就在后殿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来,石桌上还摆着皇帝与媚娘未下完的一局残棋。
    媚娘随手拿起一枚光润白子握在手里:“其实这两年,我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会觉得两手空空。”
    何为一个能够掌权的帝王——
    “为君者,当政令通达,凡有诏能令于朝野之间。”
    姜沃点头:这是行政权。
    “当能审官建亲,选贤举能。”
    这是任免权。
    “当能悉知宇内百姓户籍、赋役、使朝中钱粮丰足,以应国事。”
    这是财政权。
    媚娘又道:“还有最后,却也是最要紧的——君王当掌军权。”
    姜沃:是啊,最重要的一点,枪杆子里出政权。
    媚娘将手里的棋子一一摆开:“陛下觉两手空空,是前两者几乎都被太尉所掌。让陛下觉得人不由己,令不能行。”
    “但说到底,能保证前两者的根基,是军权。”
    太尉手里,可从来没有掌过兵。
    “故而去岁宗亲谋反事,实则要比太尉事凶险,荆王是拉拢了掌过兵的薛万彻的。”
    “陛下之所以被太尉压至如此难受,无非是还想着君臣相得,想着太尉是辅政大臣,又是元舅。若真闹至无法回转,朝廷免不了一场大动荡,将来史书工笔,圣名有碍。”
    姜沃听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皇帝之前,一直是想双赢,甚至是多赢的——舅舅也要、名声也要、皇权也要。
    能和平过渡,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现在,是不能了。
    “太尉若此时能固请致仕而不是固请太子……”媚娘摇头而笑:“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甚用处。”
    “陛下心意已决。”!
    第98章 按名单走
    十月,皇帝下旨,因冬日宫中湫湿,颇觉湿寒侵体。
    故要往汤泉宫去小住几日。
    且不似先帝移驾九成宫一般,令朝臣相随,而是只携后宫前往汤泉宫。
    因皇帝有旨只去小住几日,冬至前必归,长孙太尉便也没出言劝谏——就当是年节下陛下数日不朝罢了。
    三省六部该怎么运转,还是怎么运转就是了。
    长孙无忌于朝上叹口气:皇帝近来显然也在与他置气。
    说来他也有些懊悔,之前中秋、重阳两宴皆不至,皇帝给了药材补品做台阶,他也没有走下来。
    以至于现在舅甥两人彼此僵住了。
    如今皇帝在朝上待他,也不似从前亲近。他往立政殿去,都得先通传而候见。
    既如此,或许皇帝去汤泉宫待些日子散散心也好。
    长孙无忌想:待陛下归来,再与陛下切谈此事吧。
    之前自己的话,也是重了些。
    *
    听闻皇后要随驾温泉宫,魏国夫人再次入宫——命妇入宫需递名刺给皇后,皇后准了便可入宫。
    王皇后自然不会驳生母的名刺,每次都愉快准了。
    她颇觉宫里的日子无趣。皇帝不见她,自她不去亲蚕礼后,连宫务也不令她掌。
    于是除了画画也无甚事做。
    可就算是作画,也得有景有情可做。
    而她入宫十年,所见的只有大差不差的皇城或是行宫景色。以至于她提笔,画的还是与昨日的飞鸟或是年年相似的花。
    于是母亲或是舅母入宫陪她,王皇后就很高兴。
    这回因要去温泉行宫,兴头更高涨一些。
    见了魏国夫人便先笑道:“先帝二十二年修成温泉宫,我还一直未去过呢。这回倒是可以去瞧瞧了——据说骊山是三皇旧居,绣岭温汤犹如画境!”
    王皇后对出游有多欢喜,魏国夫人见了就有多发愁。
    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跟女儿换一换。
    让她在正事上,多多用心。
    魏国夫人拉了皇后坐下:“娘娘别光惦记着去骊山游玩,这一去汤泉宫,虽然日子短,但朝臣皆不随行,命妇自然也不至——我都没法进宫护着娘娘了。”
    “那武宸妃独宠惑上,如今膝下又有儿女,她如何不觊觎皇后之位,如何不替她儿子想着太子之位!”
    “这一年多,若不是我时常进宫,帮着你训斥弹压武氏,她还不翻了天去。”魏国夫人叹气:“偏生她又是个奸滑之人。原本我想着,她今岁又得一女,娘娘为嫡母,若以增公主出身为由,将公主记作嫡出抱养过来,也好压着武氏少动歪心思。”
    “谁料她倒是打的好算盘,勾连太史局,以公主早产体弱,幼年不宜养于宫中为由,竟然将女儿送了出去。”
    “这样的荒唐事,皇帝居然也准了。”
    魏国夫人如今说起武宸妃来,真是满腹抱怨,又担心女儿是个直脾气,在宫里只怕要被这位阴险狡诈武宸妃一天坑三遍!
    于是近来愁的求神拜佛的。
    皇后见魏国夫人愁的这样,就拿出之前魏国夫人的话来反安慰道:“母亲之前不是与我说过吗?横竖刘氏也病得起不来,太子都算养在我膝下了,如今太子占了长子和半个嫡子,又有舅舅太尉等人护持——这才是我终身的依靠啊。”
    “舅母也说过,只要太子在,陛下的心意也没那么要紧。叫我不必与武氏争宠,看好太子就是了。”
    王皇后还发散了下思维,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劝魏国夫人:“且陛下这人吧……”
    “母亲忘了?当年陛下也曾看重淑妃,她膝下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人还都说皇帝想立她的儿子素节做太子呢!结果武氏一进宫,陛下立刻就转了心思。”
    “故而我倒觉得母亲别这么愁,陛下就是这种心思难测的奇人,谁都不知他在想什么。今日母亲愁武氏,明日怕不是又要愁‘六’氏了。”
    魏国夫人无奈点头:“但愿如此。”
    担忧中也有几分欣慰:“好在娘娘心大想的开,从来不计较帝宠。”
    之后又想到一件要紧事:“方才皇后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此番太子并不随驾行宫,娘娘走之前且得安排人看好太子才行。”
    皇后想了想:“可派谁去好呢?隶芙……我得带走吧。”
    魏国夫人点头:“隶芙可得跟着皇后。”想了想紫薇宫中人,确实都不可靠,魏国夫人不禁皱眉道:“可见武氏可恶!手里把持着掖庭与殿中省,这宫中竟无可用可信之人。”
    “罢了,宫人不可靠,还是自家人可靠。”
    世家仆役都是世代为奴的,全家都在奴籍,在魏国夫人看来,自然比宫中宫人可靠。
    *
    冬日的夜黑的早。
    才敲过暮鼓,天就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立政殿。
    皇帝与媚娘皆换过大氅,正要出门,却见鱼和入内。
    他走到近前低声回禀道:“陛下,魏国公府送了两个婢女入宫,是紫薇宫的宦官去门口接的,直接送到了东宫。”
    皇帝原在给媚娘理顺兜帽上略有些缠在一起的绦子,闻言手一顿。
    外戚之家送人进东宫?
    皇帝低头正好与媚娘四目相对。
    彼此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思绪。
    许多时候魏国夫人的操作(尤其是去年亲蚕礼之事),让媚娘都要停下来怀疑一下:不,一定不会这么蠢的,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她没有看透的阴谋。
    然而事实证明,人与人之间想法差异之大,有如鸿沟。
    她的谨慎防备,简直是屡屡媚眼抛给瞎子看。
    此时媚娘眼波流转似水上涟漪,笑道:“有时候我都觉得,魏国夫人怕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心中是极向着陛下这位女婿的,大义灭亲也顾不得了。”
    皇帝大笑:“媚娘好促狭。”
    “走吧。”
    他们准备看过女儿,吃一顿火锅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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