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真诚发问:“朝上每日事多,太尉说的哪一件?”
    于志宁拜服。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要恼,生恐他们四人内部先闹翻。
    于是连忙出来打圆场:“李司空,太尉说的是御史参奏柳奭谋逆之事,岂不是荒唐?”
    李勣认真颔首答道:“此事啊,那着实荒唐。去岁便有宗亲谋反,连着数位驸马公主将领都事涉其中。”
    “今岁又有后族潜构谋逆,私交禁中。”李勣摇头:“深负君恩,何其荒唐!”
    又淡然道:“太尉说我看不见,那倒没有,我都眼见——陛下命三司会审,处置得当,为臣者还有什么可说的?国有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褚遂良:……
    他都圆不下去场了。
    长孙无忌抬手:“李懋功,不必东拉西扯了。我直接与你说透:柳奭与魏国夫人确有行事不当处,但陛下此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借此事废后!后位又牵连东宫,岂能轻动!”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越说越厉色,连忙接过话来对李勣道::“司空,今日我等要往立政殿去力谏陛下。大朝会上到底有些事不好说。”
    李勣目光落在褚遂良面上。
    大朝会不好说的是事情本身吗?不,是大朝会不好对皇帝逼迫太多罢了,若是在百官之前‘力谏太过’,与皇帝真的翻脸,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但私下,几个先帝老臣,去‘劝一劝’陛下,哪怕言辞过激些,在他们心里应当也不要紧。
    李勣起身。
    “太尉,我今日染疾,实不能面圣。”
    说着不等长孙无忌说什么,剧烈咳嗽着就直接出门扬长而去。
    褚遂良与于志宁:……
    长孙无忌反而是最不意外的那个:“不必理他了!”若非先帝也曾明言令李勣辅政,长孙无忌今日都不愿意叫李勣。
    “他去了也不会开口的。”
    “去立政殿面圣吧。”
    褚遂良心中早有打算,此时就道:“太尉,今日不如我先极谏陛下,也好试一试陛下意坚否?我谏若不能,太尉再与陛下谏之——到底太尉不同,与陛下不只是臣子,更是舅父。”
    长孙无忌颔首。
    *
    三位宰辅齐至立政殿。
    小山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出来请三人入内。
    进门后,长孙无忌却发现,殿中已经有朝臣在禀事了。
    看清是谁后,太尉不免蹙眉——是那依旧在朝的太史令。
    不过,与今日事比起来,长孙无忌也无暇顾及一个太史令,只做不见,上前道:“陛下,臣等有要事奏于陛下。”
    言下之意,请皇帝清场。
    皇帝神色如常平和:“朕方才正在问及太史令天象事——这两年屡屡有宗亲朝臣行不轨事,只怕天有垂象。”
    “太尉所奏多为此事吧。直说吧。”
    长孙无忌复看了一眼立在侧的太史令:皇帝都在预备天象谶纬之说了吗。
    既如此,倒是这让‘善屈从于上意’的太史令留下,也受一受警醒!
    姜沃站在殿中东侧。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才能看见皇帝身后垂着的帷帐后,投下的半片人影。
    姜沃轻慢深长地呼吸了两下,将近来所有思绪都暂且摒去,心头脑海俱是一片清净宁和——
    等着眼前戏开场。
    **
    “陛下是有废后之意?”
    此番长孙无忌再问,便难像上回,舅甥俩单独相对时语气平和——他不免想起,上回他与皇帝切谈半晌,次日就把柳奭的中书令都给削了,还严词让柳奭管好魏国夫人。
    这还不够吗?
    他实没想到,皇帝当面没说什么,转头竟然直接就动手了,还一点余地不留,出手就是‘谋反事’!
    惹得朝野沸腾,各处人心惶惶。
    这让长孙无忌觉得当日为皇帝切心忧虑,全都白费了!
    此时再问,不免语气沉重。
    皇帝这回也直接道:“是,魏国公王家事涉谋反,皇后为王氏女,岂可再正位中宫?”
    长孙无忌原想说话,褚遂良就赶紧站了出来。
    姜沃在侧看的清楚:唔,看来宰相们也是有备而来,这是褚相做先锋,留着太尉做大将压阵?
    她看向褚遂良,既是私下请见,又特意留出太尉压阵……那褚相今日之谏必然是‘极谏’,力求‘响鼓还要重锤敲’了。
    真是期待,褚相能说出什么‘极谏’之言。
    姜沃聚精会神等着。
    而很快她就发现,褚相这人靠谱——从来不令人失望!
    *
    立政殿。
    褚相言辞激切,犯颜直谏——
    “废后,国之大事,陛下竟如此执意专行,不纳谏言!”
    “皇后乃先帝为陛下所定,岂可轻废!”
    “臣如何敢屈从陛下之偏宠私爱,而不顾先帝之命!”
    “先帝病中托付之时,陛下亦在身前侍疾,浑然忘却先帝圣言了吗!”
    褚遂良激切陈词,加上立政殿炭火烧的足,以至于脸都涨红了,额上也是汗珠。
    越说情绪越激动,直接提起先帝驾崩事:“当年先帝临终前,将臣等与太尉召至身前,特意与太尉道‘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之后事,一以委卿。’言犹在耳。”[2]
    褚遂良说出这一句话来,长孙无忌尚不觉如何,于志宁已经脸色骤变——汉武帝寄霍光!怎么能提这句话!
    这话先帝可以说,你褚遂良也可以听着。
    但你决不能说!
    就好似先帝能说:“太子年少,社稷大事托付给诸位爱卿。”这样的托孤之语。
    臣子却不能接一句:“好,社稷交给我您就放心吧。”一样的道理!
    霍光也是臣子能提起的?
    何况你这还不是当着先帝说,你直接当着新帝提起霍光,你,你,怎么不干脆提一提曹操或者董卓啊!
    要不是现在有动作太明显了,于志宁真的想转头跑路:我怎么就跟着一起进来了呢!我怎么就不能像李勣大将军一样病了呢!
    这一刻于志宁后悔的要命。
    似乎时间都被拉长了,直到听到——
    “放肆!”
    于志宁心直直往下坠。
    陛下果然大怒,击案而起,御案上的砚台都被拂落在地,晕开一滩过于鲜艳的赤红。
    一支搭在砚台的朱笔,也跟着咕噜噜滚下来,就滚在于志宁脚边。
    他看着靴子上一抹血一样的红色,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待他再抬头,发现殿中忽然多了一人。
    陛下身后的帷帐还犹自在剧烈晃动中。
    震惊中的于志宁忽然想起,是了,方才那句‘放肆’不只是陛下一人之声,同时,还有一女子声!
    武宸妃自帘后走出:“褚相此言,实是以臣欺君!简直放肆至极!”
    “武帝托霍光?”
    “武帝驾崩时,昭帝八岁,政事方一决于光!”
    “昭帝驾崩,霍光内不自安,弃长立少,后又废昌邑王贺,令立宣帝——”
    “褚相此言,是要效仿霍光‘坐于中庭’废立皇帝吗?!”
    褚遂良完全惊呆了。
    他这是被一个妃嫔给劈头盖脸训斥了吗?
    不,更严重的是,他是被一个妃嫔钉在有‘废立皇帝’之心的罪名上了吗!
    *
    这是长孙无忌第一次见到武宸妃。
    第一眼看过去,他根本没怎么注意到这位武宸妃的容貌。
    长孙太尉只看到一双过于明亮的,对着眼前几位宰辅,也丝毫没有回避,没有畏惧的眼睛。
    他心头下意识就掠过不喜。
    这种……不安分的眼神!
    长孙无忌怒道:“帝与宰辅论朝政事,焉有后妃僭越插言之处!”
    皇帝亦怒:“朝臣都要做霍光了!太尉竟觉理所应当,倒是反过来训斥忠君之人!”
    长孙无忌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勃然大怒,也从未在皇帝眼底看到如此分明的冰冷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长孙无忌觉得,皇帝甚至不会顾及先帝遗命,要杀了褚遂良。
    于是他便先不顾后妃在侧之事,放低了声音安抚皇帝道:“陛下,褚遂良方才是念及先帝,口不择言,还请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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