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往里走,李勣的声音边从口罩后传出来:“上月,刘仁轨从辽东送了公文至兵部,里头还提及姜尚书所要的火山灰——已经又攒了一船了,继续发回登州港口?”
    刘仁轨作为驻外的熊津都督,主管辽东。哪怕当地无大事,也要每三月往京中兵部上公文,汇报当地一应情形。
    姜沃闻言点头:“好!有多少火山灰都好。”
    苏定方大将军闻言问道:“姜尚书要火山灰做什么?”他亲率兵灭过百济,也踏上过倭国,便知倭国多火山地动,所以一向以那里为穷山恶水之地。若非后来听闻那里有大量银矿铜矿,苏大将军都觉得不必驻大唐署衙于上。
    银子运回来也罢了,还真不知道姜尚书为什么还让船只千里迢迢运送一些灰土。
    姜沃心情甚好,边引着两位参观已经制作出来的‘砂浆’和‘硬石膏’,边对他们解释——
    能够做防水建材的硬石膏制作起来比较简单。但硬石膏的缺点却是凝结的比较慢。将硬石膏作为防水层涂抹于粮仓外,自然条件下要近一月才能彻底凝固。
    相较之下,水泥凝固可就快多了。
    但水泥的制作有一桩麻烦:要想由砂浆变成水泥,需要添加硅酸铝。
    目前以大唐化工部门的起步阶段,完全没法大量人工合成硅酸铝。
    然而这世上啊,东边不亮西边亮。有种物质是含有天然硅酸铝的——火山灰。
    而哪里有火山灰呢?这可不就巧了——倭国!
    当时姜沃夜里读这本指南,看到火山灰的作用时,立刻觉也不睡了,起来连夜给刘仁轨写长信:刘都督,需要物资援助!
    *
    姜沃讲完火山灰的用处,又将两位大将军带到一张水泥房屋的图纸前头:“水泥的抗压强度很强,但在张力——就是拉扯水泥的力上,就弱一些。”她的手落在图纸上,毫不避忌沾上尘土。
    怕两位大将军不理解压力张力,姜沃就直接道:“就是做承重的墙体可以,但是做房梁容易裂开。”
    “但若是在水泥凝固前,就在里面加入钢条加固,就能改变这处缺点。自然,钢铁太贵重,先加竹子也是可以的。”
    这一路走来,三人哪怕穿着外罩衣带着口罩,冠帽与额上也不可避免落了灰尘。
    但眼睛却都越发亮了。
    尤其是李勣与苏定方,是第一次这样透彻的了解到姜尚书到底在做什么。
    因而不禁心旌浮动:若是将来大唐有平整坚实的道路、防水防火又稳固的粮仓、甚至是加了钢铁的城楼……
    对外破敌有火药,在内防守有钢筋水泥,何愁不稳?
    李勣大将军很快道:“我知姜尚书是很注重火药方子军方保密的,但我觉得这砂浆和水泥的方子,也得同样密级才好。你这城建署门口,只有两个胥吏负责阻拦外人进入,有些不足。”
    姜沃笑道:“正是,若是大将军近日不来,我也要去求见了,还请大将军调拨兵士侍守。”
    李勣颔首:“此事交给我便是。”
    他的目光深深,重新望过一遍这稍显简陋又灰扑扑的署衙。
    *
    直到出了城建署的门,李勣和苏定方两人心绪还未彻底平定——说到底,他们作为武将戎马一生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四境太平吗?
    于是他们连马也不骑了,只让仆从牵马而回。
    他们两人则自行走回皇城,一路上也好谈一谈军防事:若这等‘建材’能够大量推广开来,边防上必有大动。
    两人谈过水泥和军中事,不免也谈到这位姜尚书。
    苏定方从前与这位姜尚书并不太熟:但他唯一的徒弟裴行俭与姜沃可是太熟了。
    而李勣,则是与姜沃相识于朝堂最早的人之一,对她更为了解。
    比起李勣,苏定方是更加标准的武将,几乎从来不涉及朝堂政治问题,然此时都道:“当年英国公出面直言,未让姜尚书离开朝堂,实在是幸事一桩。”
    李勣想到方才一幕幕,开口略带些感叹之意:“你也见方才姜尚书谈起‘砂浆’‘水泥’等物的眼神了,是否熟悉尤甚?”
    苏定方颔首:就如同他们当年谈起练兵,谈起打仗——
    眼神是全然发自内心赤热的光亮。
    苏定方道:“姜尚书为吏部尚书半年来,倒是管城建署诸事更多。可见一片公心,皆是为国尽心竭节,而非为己。”
    有的人走到高位是为了揽权,有的人则是为了做事。在朝中为官,多的是人想走的更高,但走到高处后要做什么?
    只怕未必人人都记得了。
    听苏定方此言,李勣倒是忽然想起一事,不免略微蹙眉道:“不过近来也有朝臣对姜尚书颇有微词,道‘往吏部去常寻不见姜尚书的人。吏部掌天下考官事,然尚书自己竟不能以身作则忠于职守’。”
    苏定方比较干脆:“是东宫那起子的属臣吗?他们也未必要弹劾姜尚书,不过是姜尚书与皇后相识于微时,朝中所知者渐多,两人又都是……”
    李勣止步,沉声道:“苏烈。”
    虽然年岁相差不多,但按资历算,李勣算是苏定方的前辈,此时唤一声名字,算是比较严肃的警示了:“你这不是从前在远离朝堂的军中,再不要以这种语气提起任何有关帝后、东宫之事!”
    苏定方颔首受教,也谢过李勣大将军的提点之心。
    但他为人刚直,到底又加了一句:“我只是深恶有人自己不为国做事,倒是专爱弹劾或出生入死或为国宵衣旰食的人!”
    李勣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是苏定方的心结——当年李靖大将军灭东突厥后,也被未上战场的御史弹劾持军无律,纵士大掠,甚至还弹劾李靖私藏了突厥的宝物。还是先帝直接压下此事,特敕勿劾。
    李靖大将军有此体面,但当年苏定方等副将可就没有这个面子和优待了,一起被弹劾且被大理寺审了一遍。
    最后虽未受罚,但身上到底就带了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因有此罪名,先帝一朝又名将云集,以至于苏定方从贞观五年到当今登基这小二十年里,一直未有机会再次领兵成就功业。
    为此,苏定方一直很厌恶这种在家国大事上,自己不上不说,还要背后弹劾之人。
    故而,想到城建署建材的要紧以及方才粗服染尘的姜尚书,再听李勣提起,有人在背后指摘姜尚书玩忽职守,苏定方心内的火就往外冒。
    于是道:“英国公,咱们今日既然亲眼见了城建署,不如去向陛下讲一讲。”
    李勣颔首:“也好。”但又不忘嘱咐道:“你少说话。”
    苏定方举了举手,表示自己只在一旁点头。
    **
    夏日虽尽,皇帝精神却还是欠佳,此时也未在偏殿看奏疏,而是在后殿修养。
    听闻李勣和苏定方一起求见,皇帝也不意外——他早知今日两位将军要去城建署。
    姜沃做官多年,早深谙其道,哪些事情该提早向皇帝报备,她都先坦然做在前头。
    程望山直接将两位将军引到后殿。
    两人入内,就见皇帝正在窗前榻上闭目养神。
    榻旁还摆着一张特制的小桌。五岁的周王李显,正在桌前站着练字,小脸上带了几分显然易见的苦闷和不耐之色。只是父皇就在旁边,不敢违抗只得慢吞吞地写着。
    两位大将军年纪也都大了,属于远视眼,一眼看到小和尚打扮的周王,字写的毫无佛家弟子的庄严,倒很像是鬼画符……
    当然,这不是臣子该说的,他们只做不见。
    皇帝见两位大将军入内,便大发慈悲对李显摆手道:“罢了,今日先练到这里,去看你弟弟妹妹吧。”
    李显惊喜于今日早早结束练字功课,对两位大将军‘阿弥陀佛’了一下就跑走了,宦官连忙追上去护着,外头立着的乳母等人也呼啦啦一片跟上去。
    而屋内,皇帝不由扶额:原来他还怕显儿像四哥李泰,可……别的不说,四哥的文采和书法是真的不错,那显儿这到底是随谁啊?!
    皇帝看着快活跑出去的五岁孩童,再看看桌上的鬼画符,只好在心内安慰自己:显儿性情很好,跟他的相貌一样虎头虎脑,很活泼又很随和。且又不是弘儿那种处处周全的随和,而是心很大完全不存事的皮实。
    若是一直如此,必不会长成四哥那般欲夺太子位的样子。
    皇帝的思绪在孩子们身上略转了一下后,便令人给两位将军赐座。
    听李勣和苏定方要说起城建署之事,皇帝抬抬手,令两人先等等,然后命程望山去请皇后也过来一起听听——
    帝后对城建署都很感兴趣。之前也已然听姜沃讲过设想。然如今两位大将军却是站在外人的角度,首先亲眼见到了实物。以他们两人的见识,想来另有一番见解。
    皇后很快至后殿。
    两位将军起身欲行礼,皇后早温声请两位免礼。
    *
    紫宸殿中,李勣大将军见所见诸事一一道来,附以自身的观点,给予了新建材极高的评价和期许。
    足足说了两刻钟未停。
    而苏定方大将军直到他说完,才开口道:“臣所想如英国公所言。”
    帝后闻之,皆露出喜动之色来。
    皇帝的气色都因喜悦而略带红润,还转头对皇后道:“姜卿的性情向来沉稳内敛,事未成之前总不肯多说,更不肯邀功。非得今日英国公亲眼见了,才知那‘水泥’之物,有如此多用处!”
    皇后也笑答道:“姜尚书心性,陛下自是懂得。”
    之后皇后又凝神看了看两位将军的官服,语气关切道:“两位将军今日也辛苦了,想来那城建署内艰苦——两位的官袍都沾了些许细尘。”
    李勣便解释道,这已然穿了外罩麻衣后,还不免沾上的尘土。
    然后顺着皇后这话道:“臣等不过今日才去待了一个时辰,倒是姜尚书……”李勣顿了顿,闲谈笑语般对帝后道:“臣与姜尚书也相识二十年了,她是两位仙师高徒,素日臣见她皆是超然物外纤尘不染的人物。”
    “说来,这是第一回 见姜尚书‘烟尘满面,鬓发染灰’,竟似沙场上下来的将士一般。”
    帝后皆是怔住。
    皇帝是很难想象李勣大将军描述的姜卿。
    而媚娘眼前倏尔浮现出姜沃在朝上的样子——
    有时朝堂之上朝臣庭辩纷扰,媚娘就看到姜沃站在那里,似乎永远沉静如璧净直如竹,有时不免幻视一只白羽无暇的鹤安静地站在鱼群‘噗通’作乱的水池旁。
    但现在听李勣大将军这一说——
    是羽翼沾了烟尘泥灰的白羽鹤吗?
    如此,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
    媚娘眼中流露出几分柔和笑意,心中已经在排布时日。
    她定要去城建署看一看。
    帝后二人各自有些怔住,苏定方则回过味来:面圣前他原问过李勣要不要换衣裳的,李勣摇头拒绝了,原来如此。
    而李勣接下来的言辞,更让苏大将军想找张纸记录学习一下:
    只听李勣大将军道:“虽姜尚书有此大功,但有一事,臣不得不禀上。”
    “《职制律》是约束百官的律法,吏部又是考核职官之署衙——近来姜尚书为城建署之事分神乏术,其情自是忠正可谅,然到底是违了当值的律法。臣作为尚书左仆射,不得不禀此事。”李勣大将军一脸正直:“姜尚书今日也向臣自请,要自罚一年俸禄,以正官律。”
    顿了顿:“此举甚公,也免于旁人背后指摘,倒是伤了吏部的官体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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