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没有回头,但她也能想象到身后的情形:对许多朝臣来说,这个名字,大概有些模糊甚至是陌生。
    毕竟,平阳昭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距今已四十余年。
    更要紧的是,公主的两个子嗣,因牵涉进永徽年间‘房遗爱谋反案’,一死一贬黜流放,均已不在人世。
    后人凋零无掌权者,自会被这权力中心的朝堂遗忘。
    甚至于,如今的朝臣们想起平阳昭公主,大概会最先想起她谋反的子嗣柴令武,而不是她的赫赫战功。
    没关系。
    姜沃想,那就一起来复习一遍吧。
    *
    “当年高祖举义兵反隋朝。平阳昭公主独自一人于鄠县,散家资招兵。”彼时其驸马柴绍,已然与公主作别,去寻高祖李渊。
    “起兵之初,不过数百人。时有胡贼何潘仁攻鄠县,公主以智计武略将其困之,收为己用。”
    “后公主又遣麾下马三宝,说降李仲文、丘师利、向善志等群盗。自此率众数千人。”
    也就是说,平阳昭公主起家之时,身边收服的根本没啥良民。毕竟隋末乱世,良民也难招兵马买成就一方势力。
    手下能用的人,基本上除了胡贼就是大盗悍匪,但平阳昭公主却能把这些人降伏的老老实实——
    “公主治军极严,令军队所到之处,不得侵掠,申法誓众杀伐果决!”
    深广的含元殿上,姜沃遥想公主当年沙场风范。
    战争从来最为残酷,从不会怜悯弱者,生死面前更是所谓的‘黄泉路上无男女老幼’!公主能够治住这群盗匪,令他们言听计从不敢违背,只能说明一件事——平阳昭公主,确实比他们都要强!
    “公主治军之名,远近皆知,投奔者众。”
    “年余间,由数千兵马增至勒兵七万,威振关中!”
    彼时平阳昭公主令使者将此信送与父亲处,把李渊都给整蒙了,没想到女儿给她整出一个七万人的队伍来,还就在关中!
    史载:“高祖大悦。令义军渡河!”
    *
    朝堂之上。
    群臣嗡然之声不知何时已经尽数屏息。
    时隔四十余年,他们听着已经渐渐被尘封遗忘的,公主的功勋。
    其实人都是健忘的,哪怕挂在凌烟阁里的画像,都会渐渐蒙尘。若没有人真的记得,那也不过是一张画。
    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在诉说,那些故纸堆上的过去,就会立刻鲜活起来。
    烽火狼烟未熄,刀锋之上热血滚烫。
    姜沃继续说下去。
    “平阳昭公主亲率精兵万余,与先帝会于渭水之北。俱围京城。”
    “公主营中号‘娘子军’。后长安城破,高祖入定关中,称帝立国。曾亲称公主独有军功、功参佐命!”
    姜沃握紧了手里的笏板,朗声奏道:
    “平阳昭公主一生戎马,征战沙场,立下不朽功勋。公主病逝之年,亦以军礼下葬,鼓吹、班剑为仪、虎贲甲卒相送。”
    “为将者军功懋著,于国有功。”
    “故,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
    随着姜沃声音落下,朝上再次响起了议论之声。
    这……
    虽然姜相将平阳昭公主功绩一一道来,但,从前可未有女人入功臣阁的先例啊。
    就像是公主当年下葬之时,太常的第一反应是“以礼,妇人无鼓吹”。
    果然,此时已有礼部官员提出此事:“公主虽有战功,但当年高祖已然用‘平阳公主’之位赏之。”
    更有人道:“夫妻一体,公主已有公主之尊,其驸马谯国公柴绍已入凌烟阁一十四功臣,与公主入阁又有何异?”
    姜沃闻言颔首道:“若是夫妻一体,何苦周员外郎上朝?明日只请尊夫人来上朝吧。”之后又诚心诚意道:“毕竟,周员外郎这种稀里糊涂的话都说的出来,上不上朝也无甚差别。”
    周员外郎憋的脸通红,在内心劝告自己好几遍‘姜相掌吏部,不要闹僵,她掌考功、授官!’才憋住了反驳,愤愤闭嘴。
    姜沃静静立在原地,等着下一位人来反驳。
    以上这种蠢言论,姜沃并不在意,她在等的,是真正的攻讦。
    果然,来了。
    御史中丞李敬玄站出来道:“陛下,皇后,若论战功,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也未尝不可。”
    “但下官令有一要事请教姜相。”
    姜沃转头,看着这位李敬玄。此人前后三娶,皆是氏族名门。[2]
    故而此人一向最标榜于世家礼法——之前泰山封禅,提出帷幔遮挡皇后祭祀之礼的官员中,就有他。
    此时他手持笏板,对姜沃道:“下官不得不疑惑,之前未见姜相替邢国公请命,也未见替江夏王请命,却独独为平阳昭公主请入凌烟阁。”
    “是否因为平阳昭公主与姜相都为女子?”
    “姜相到底是为平阳昭公主请命?还是……”
    李敬玄直直望着姜沃,语气里带了几分‘我看破你心思’的笃定:“还是姜相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朝上一片寂静。
    无数目光聚集在姜沃身上。
    姜沃倏尔笑了。
    真是个……好问题。
    她等的就是这个质问!
    *
    朝堂之上,百官只见姜相并不理会李敬玄,而是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道:“李御史既有此疑,臣今日便奏请一圣,为后世凌烟阁定规!”
    道理不辩不明。
    今日姜沃要做的,并不只为请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更有,要定下规程,到底何等功绩,才能入凌烟阁。
    免得后来牛鬼蛇神的画像,都挂到凌烟阁中!
    **
    含元殿。
    同样立在朝中的李淳风,忽而想起一事。
    玄门之中,向来有一条定规:算人不算己。除非是像袁师那般寿数将尽,才为自己算终卦。
    亦要少为至亲之人卜算命格。
    但在收徒前,他与袁师曾为姜沃推演过一回命格。
    算得四句谶词——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与‘日月当空’之谶一样,彼时他们尚不能解弟子此谶。
    可今日,李淳风望着在朝上,身做宰相,欲为凌烟阁定下后世之规的弟子,想起了这一卦。
    或者说解开了这一卦。
    原来如此。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
    战,不在兵!
    第165章 为后世定规
    含元殿上,空气绷紧如弦。
    在李敬玄直接质问‘姜相可是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后,朝上一片寂静。
    人人肃立不动,似乎一动都会触动空气中那根弦,割伤自己——
    御史李敬玄提出来的问题,实在刁钻。
    是啊,大唐战功赫赫的将军不少。先帝年间因‘凌烟阁位置紧张’,遗憾未入阁的将领也不止一人。
    姜相怎么不提旁人,单提跟你一样为女子的平阳昭公主呢?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在李敬玄提出前,许多人并未想到这一点,但他一旦提出,许多人下意识是暗自颔首‘恍然大悟’的。
    尤其因‘资考授官’事,久已看不惯姜沃的大批世家朝臣、荫封勋贵,均是眼前一亮。
    提的好!
    提的妙!
    提的呱呱叫!
    说白了,很多世家朝臣并不在乎这位姜相研制出水泥混凝土(除了为他们修路时会在乎),做出火药,更别提矿灯这种离他们特别远的东西,这些事物,说白了并没有改善他们世家的生活——他们对姜沃最深的印象,还是吏部的改革!
    唯有这件事,与他们切身相关。损害的可是他们真真正正的利益,如何能忍。
    这些年,他们也一直想抓姜沃的把柄,或者说可以交易的弱点——就像曾经那本风靡一时的《权相夺亲外传》里,他们暗含的警告一样:“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日以帝恩权势欺旁族,难道不怕自身百年后,又有权相欺你之后人?”
    谁料这位竟然真的没有子嗣!
    这些年来,许多世家朝臣想起这件事依旧是摇头惊叹: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啊,世家最看重的就是宗族香火、姓氏不断、血脉延续。这位姜相,是怎么回事啊!连个后代都没有,她这么拼做什么啊?
    无论世家多么不解,但人家没有子嗣就是没有,也变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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