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心情很好,然而李淳风看了她片刻,却心情很不好地开口道:“你还要回京城去趟浑水?”
    在师父的注视下,姜沃那句‘不是趟浑水,只是回去参加太子大婚喜宴……’的客套话,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在师父‘盯人’的目光下,低头做听话任由训斥状。
    李淳风轻叩着桌子道:“算年纪,太子去岁已行过及冠礼,而今岁再大婚……”这两条都是太子成年的绝佳标志。
    尤其是成婚后,太子自然就会多一脉岳家的支持。
    再加上东宫天然的礼法优势,在太子大婚后,必然会有朝臣,还是为数不少的朝臣提出:哪怕天后摄政,也请如前例,太子可监国理政,接见百僚,而不是继续‘于东宫读书’。
    “朝中必又是一场波澜,是实打实的浑水!”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下注,有的朝臣重眼下顺着天后,有的虑到将来会压太子……实在是可预见的乱象。
    “你忘了是怎么离开京城的?上一回夹在帝后与东宫之间,是退了相位吐了血才离开了京城。”
    “如今又要回去?”
    李淳风轻叩桌子的动作,改成了重叩:“别说什么太子大婚,乃朝野大事不得不回去——如今咱们还在登州港口上,直接再出海去,谁能知道?”
    “还是你自己想回去趟浑水!”
    姜沃给师父倒茶,请师父消火。
    是,
    是她自己想回去——
    哪怕她出来的再久,走的再远,最挂念的人与事,终究在京城中。
    越是乱象,她越得回去。
    *
    长安城,紫宸宫。
    待曜初告退离去后,皇帝不由便感慨道:“何止曜初,朕也盼着他们夫妻赶紧回来吧。”
    媚娘在旁一笑:“陛下是盼着崔少卿回来吧,不然没人下棋说话。”
    听媚娘这么说,皇帝就抬手按了按眼眶道:“是,朕是盼着子梧回来。”
    皇帝方才虽只写了几个字,对着阳光研究了下纸张,但眼睛还是不舒坦起来——风疾经年发作,气候不同,还有时加重有时缓解,然视物却是经年累月的难受,且这些年越发加重。
    按照太医院奉御的说法,便是风疾此症会致长久的清窍失养,头晕目眩。
    据姜沃从现代医学来看,皇帝这应当是高血压眼病——哪怕血压有时候能控制下去,头疼的症状会有所减轻。但常年的高血压病史,眼底血管已经形成了病变,若无现代手术医学的介入,只怕很难好。
    因而皇帝这几年,是极少再花时间看一刻钟以上的奏疏。
    实在是目力受不了。
    对朝堂之事若有参与决断,便都是如方才一般听一听。
    而他确实是盼着崔朝赶紧回来,他有一大堆育儿烦恼要说!
    这一年多,有些不满,他也忍不住对媚娘吐槽过了,因皇帝觉得跟媚娘是同病相怜——
    “朕与你,这父母做的,已经够体谅他的了。太子若再不解父母苦心,朕实在也无法了!”
    皇帝是很有点委屈在身上的:在他看来,自己对太子,真的已经算是绝世好爹了。
    从一开始立太子,就把太子跟其余皇子的待遇区分的高下立判,给东宫稳稳的幸福。
    后来又让他最信重的英国公坐镇东宫。
    甚至太子被人忽悠着,有些猜忌他信任的宰相,皇帝都郁闷着认了,让宰相走安太子心。
    “朕真不知,这‘父皇’还要如何做才能更好。”
    皇帝心疼完自己,又开始心疼媳妇:“还有媚娘也是,为了顾及太子的多思,从未主动提起过令刘相整饬太子率卫府兵之事。”
    “而太子,竟也就装着糊涂不提此事。”
    不得不说,媚娘让刘仁轨整饬府兵之事,是让皇帝更加放心让她摄政的缘故之一。
    刘仁轨此人,可是还没回京城,在归途中就把摄政的天后给‘狠谏’了一番。
    有这样一个人掌府兵,皇帝都放心,太子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皇帝想若他还是太子,父皇若要整饬军伍,他一定不等父皇提起,就立刻、主动、热情地把太子左右卫及诸率府都交给父皇选中的将军一并整一整。
    如此不但让父皇安心,自家也得益。
    不是皇帝看不上自己儿子,在英国公与刘仁轨之间的空荡中,禁军都成了勋贵们让各家二代镀金的地方了,何况太子府的率卫,只怕乱象更多。借此机会一起整饬一番不好吗?
    且皇帝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是皇帝就希望太子完全没有一点率卫人手——而是他当年真就这样做的。
    当年他太子府的诸卫,就直接并给北衙禁军管着。
    有大哥‘谋反事’在前,李治很清楚,父皇对他的疼爱是真的,但父皇也是个皇帝,太子也是臣子,与寻常父子还不一样。
    自己先做在前头,大大方方把人手都交给父皇就是了。
    当然,也是李治很清楚,东宫率卫基本就起个仪仗队和扈从的作用。别说总共那么千八百人,就算再给他比率卫多十倍的兵力,他能干啥?难道他能领兵去跟父皇对打?
    他脑子又没病。
    父皇后期怎么护着他的太子位置,李治看得很清楚。既如此,他有什么事儿先做在前面让父皇宽慰,彼此无嫌隙,岂不是两全?
    故而他真不明白弘儿是怎么想的。
    偏生太子不提,他们也不好主动去要,那就变味道了——
    别说媚娘是天后摄政,不好主动去要太子府的率卫兵权,就算他这个父皇,也不好直接就伸手,强硬整饬东宫率卫。
    正如他做太子时,若是不主动交,父皇肯定不会逼他的。否则会让朝臣们怀疑皇帝猜忌太子。
    在皇帝看来,太子若是懂事,能体谅父母的苦心,就该自己提出来啊。
    总之,皇帝的郁闷点在于:他做儿子的时候,自认是个好儿子,也很幸运遇上了绝世好爹。结果等他做好爹的时候(在皇帝心里,他还吸取了父皇的经验教训,好爹版本还升级了),却没有遇到跟自己心有灵犀的好儿子!
    皇帝多年来,向来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但偏生在儿女事上,吃亏吃的无话可说。
    简直给他委屈坏了。
    而媚娘只是静静听着皇帝的不满。
    她其实比皇帝更明白弘儿是如何想的——自己这个母后令他闭门读书,又在东宫安排属臣,一定让他很不满吧。
    自己摄政后,硬性的命令太子无法违背。
    那这种软性的,说不出口的命令,太子如何会主动体贴?
    这便是太子无声的抗议。他不信任自己选出来的宰相,不想让自己有机会插手东宫率卫的安排。
    也好。
    今日听皇帝旧事重提,媚娘神色也没什么波动。
    只是很快换过了话题,与皇帝说起另外一事:若是太子大婚姜侯归朝,也算是正式结束了三年巡按生涯。
    虽还不知道姜沃已经从海外回来,媚娘却总有种预感,她近期必然会回来。
    像从前许多年一样,在风起云涌的乱局之中,总会在她身边。
    “姜侯巡按归来,官职如何安排?”
    媚娘顿了顿:“陛下若还虑着弘儿……”
    皇帝摆手:“罢了。”
    他拿起桌上的纸,看到这竹纸,他就不免想起方才曜初说的那番话,更想起年后户部的奏报:检田括户事以来,各道十多万户流民以土地,朝延亦增收百万缗税收。[1]
    “姜卿原本就是宰相,若无‘病’,三年前就该任尚书左仆射的。”
    “如今巡牧四方,为朝廷行过检田括户事后归朝,若不能再次拜相,反倒是职不如前,岂不令朝中有心为国之人心寒?”
    检田括户事带来的国库之丰,是明摆着的。巡按使在其中担着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
    若没有风险,朝廷何必调兵去江南西道。并且很多朝臣都以为姜侯后来出海,并非去巡察辽东以及属国,而是去低调度日避风头去了。
    就她搞出来的这检田括户事,走到哪儿不是世家的仇人啊。
    倒是海外没有被她‘祸害’过,还更安全点。
    朝臣们都有眼睛,若身冒此险有如此之功,不得赏不得职,反被再次被猜忌闲置……那只怕再有朝臣想出改革之策,都不愿说,更不愿去做了。
    *
    春末,天气渐热。
    阳光开始从春日喜人的明媚,变成有些令人心烦的过于热烈。
    这样的天气,原是不令人喜欢的,然而裴行俭却见王神玉神清气爽,难掩欢欣的进了尚书省——
    跟以往进入尚书省,就像进刑部大牢一样不痛快的样子决然不同。
    裴行俭也不免笑了。
    他得知姜侯即将归朝的消息,亦心情极佳。
    何况久旱盼甘霖似的王相了。
    果然,就见王神玉甚至还有心情打趣他:“裴相这两年与刘相共事如何?”
    什么叫好饭不怕晚啊,王神玉颇有感触:他虽然独自在中书省撑了三年,但让他选择的话,与其跟性情不和的刘仁轨硬搭三年,还不如等到脾气相投的姜沃回来,一起愉快办公。
    裴行俭亦笑道:“据飞表奏报,姜侯已入关中,不日可入京。”
    之后笑容却稍敛:“只是听闻帝后有意,令太子于城外迎姜侯入朝。”
    事关圣意诏令,当然还是中书省的宰相王神玉更清楚些。
    他颔首道:“是,天后也已令中书省拟诏。”
    两人说完后,正好一阵风刮过,卷来无数尘灰——关中的春末夏初,原就是最容易起浮尘、扬沙、甚至沙尘暴的季节。
    两位原本站在院中的宰相,立刻进屋关门关窗。
    听到风‘扑扑’打在窗上的声音,王神玉道:“今年又是一场妖风大起。”
    裴行俭只是随手拂去方才身上沾染的灰尘,还特别体贴亲手拿了根掸子,把王神玉当成一尊琉璃花瓶一样,轻轻给他掸了一遍灰尘。
    然后才道:“是啊,只盼这一场风沙快点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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