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忙说无事,将?帖子递给了?谭昭昭。
    帖子是?贺知章送来,邀请张九龄前去西市吃酒。兴化坊离西市近,这个时辰前去,还赶得上西市关门。
    市坊皆一样,大门关闭之后,市坊内的人可以走动,东西市的铺子继续做买卖,留在里面的人,便歇宿在此?。
    张九龄若是?这个时辰前去赴约,就要?歇在西市了?。
    谭昭昭看?到帖子上除了?贺知章,还有个鼎鼎大名的人叫裴光庭。
    张九龄低声?介绍了?裴光庭,接过了?谭昭昭递来的帖子,神色犹疑。
    裴光庭出身河东裴氏,士族如今逐渐没?落,祖上暂且不提。其?父乃是?宰相?裴行俭,母亲库狄氏。
    裴行俭原配陆氏,前面生了?三个儿子。在年老时取了?继妻库狄氏,在裴光庭三岁时就已去世。
    武皇当时召寡居,具有才情的妇人进宫,拜为御正,即与上官婉儿她们一样,起草诏书,深得武皇看?中。
    如今库狄氏上了?年纪,已归家颐养,裴光庭借着门荫出仕,官拜太常寺丞。
    事关张九龄的交友与前程,谭昭昭哪能拦着,道:“大郎,他们恰好遇到,一时兴起邀请前去西市吃酒,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你快去看?看?,等下西市要?关门了?,莫要?让人久等。”
    张九龄揽住谭昭昭,道:“可是?,我去了?,今夜就回不来,我舍不得昭昭。”
    等他走入仕途,少不了?来往应酬。
    天天腻在一起,如熊熊烈火,烧得旺,熄灭得也快。
    就是?他不腻,谭昭昭自己也想独处,好生歇一歇喘口气。
    谭昭昭呵呵,推开他道:“我们又不是?没?分别过,快去快去,废话少说。”
    张九龄被谭昭昭推着往净房走去,挣扎着回头看?她,不悦道:“端瞧着昭昭,好似不想我留在家中?”
    谭昭昭敷衍地道:“我当然想大郎留在家里,只大郎志在天下,留也留不住。我再留,就是?我自私了?。外面冷,大郎多穿一些。大郎自己知道轻重,吃醉了?,要?注意歇息,莫要?着凉。等下我再去好生叮嘱下千山,让他带件厚衣衫。”
    张九龄见谭昭昭急匆匆离开,她关心自己,他自当高兴。只一想到她毫不犹豫想要?他走,这点子高兴刷地就消失了?。
    自从一路走来,两人从未分开过。习惯了?身边有她,夜里歇息时,她的手脚都缠在他身上。如藤蔓缠绕,他动弹不得,对他来说却是?种抚慰,始终甘之若饴。
    谭昭昭拿了?厚大氅,罗袜,干净的里衣包裹号交给千山,叮嘱了?一番。
    张九龄更完衣出来,他换了?身深青绣修竹宽袍广袖,乌发用一只玉钗固定在头顶,玉面薄唇,神色沉静的脸,清冷自持,如雪中的寒梅,又若雪中的修竹。
    谭昭昭目光灼灼打量着他,上前理着他腰间挂着的鞶囊,赞道:“好一个美姿仪的翩翩公子!”
    张九龄在她的言笑?晏晏中,着实?再也气不起来,紧搂了?下她,闷声?道:“昭昭,我去了?。得要?明日中午,西市开门之后,我方能归家。昭昭自己在家小心些,少吃些酒。”
    贺知章是?有名的酒鬼,“饮中八仙”之一,谭昭昭可比不上他。
    张九龄冷静自持,谭昭昭相?信他,她也没?兴趣做他阿娘,行规劝之事。
    谭昭昭敷衍着应了?,将?张九龄送到了?门口,他打开车窗,尤依依不舍望来。
    外面寒意浸人,谭昭昭搂紧风帽衣襟,踩着高齿木屐,剔剔达达转身回了?屋。
    独自在家,谭昭昭将?风帽一扔,扑倒在胡塌上,舒服地摊着。
    四下一片安宁静谧,屋外寒风声?,呼啸中夹杂着尖利,好像是?在呜咽,伴随着灯盏的灯花偶尔哔啵,无端的寂寞,无声?无息袭来。
    谭昭昭躺了?一会,一个翻身爬起,打量着窗棂外的天色,再看?向滴漏,唤了?声?眉豆,冲进了?卧房箱笼,一阵翻箱倒柜。
    眉豆跟了?进来,谭昭昭拿着男衫往身上套:“收拾一下里衣,让张大牛备马,我们去西市。”
    眉豆吃惊地道:“九娘这个时辰前去西市,可是?要?去寻大郎?”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我去寻大郎作甚?你去不去?要?是?你愿意留在家中,我就叫阿满随我前去。”
    眉豆比谭昭昭还喜欢西市,她急着道:“去去去,婢子去。”说罢,便跑去收拾准备了?。
    谭昭昭笑?了?起来,收拾穿戴好,张大牛驾车,将?她们送去了?西市。
    刚到西市门口,谭昭昭就听到了?闭市的锣声?。大门口人流如织,出来的三两人,余下则全呼啦往里面而去。
    谭昭昭看?得高兴不已,西市估计今晚又彻夜不眠。她提着衣袍下摆,穿着木屐在雪地里,稳稳跑得飞快。
    有如她一样穿着男衫的娘子,也在往门口奔跑,身后的婢女?仆妇呼啦啦跟在身后。经过谭昭昭,不禁抿嘴朝她笑?。
    看?到同道中人,谭昭昭回了?她一个绚烂的笑?。
    除了?穿着男衫出来玩耍的娘子们,胡姬们穿着华丽的衣袍,赶着前去做买卖,亦疾步匆匆。
    寒冷的冬日傍晚,好似一下就鲜活起来。
    西市的大门,缓缓关闭了?。
    谭昭昭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街市。每间铺子门前都挂着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如一条璀璨的星河。
    铺子进进出出的客人,胡姬们在娇声?与客人打趣,早早就吃醉了?酒的游侠狂生,走路都歪歪倒倒,却舍不得酒囊的酒,不时停下来,仰头咕咚灌上一气。
    对比着宵禁后冷清的长街,谭昭昭看?着眼前的景象,感到恍若隔世,她来到的,是?幻境。
    扑鼻而来的酒香菜香,茶铺食肆里传出伙计招呼客人的吆喝,不知何处传来的丝竹管弦,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又将?谭昭昭拉回了?现实?。
    谭昭昭裹紧大氅,笑?着小跑前行,来到了?雪奴的酒庐。
    雪奴正在同一个胡姬酒娘说着什么,看?到进门的谭昭昭,顿时惊喜地跑上前,携着她的手道:“九娘怎地来了??”
    谭昭昭笑?盈盈打趣道:“夜奔!”
    雪奴被逗得咯咯笑?,朝她身后打量,只看?到眉豆捧着行囊,并?未见到张九龄,顿时眉头一挑,并?未多问,脸上的笑?容更浓。
    “走,我领你去后面。”雪奴交待了?胡姬一句,领着谭昭昭经过穿堂,到了?后院。
    后院又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前面厅堂的热闹,可供客人留宿的雅间安静清幽。庭院里的雪未清扫,矮松枝头挂着雪,透出些绿,雅致中透着无尽的生机。
    雪奴见谭昭昭在好奇看?着矮松,笑?道:“酒庐里读书人来得多,他们最喜欢风骨,特别喜欢松竹,我就多栽种。”
    谭昭昭哈哈笑?个不停,道:“雪奴真?是?厉害的商人。”
    雪奴领着谭昭昭到了?她平时歇息的屋子,这里倒不似她的宅邸那般奢华,布置得很是?清雅。
    香炉里徐徐吐着沉香,谭昭昭舒服地斜倚在软囊上,简要?说了?张九龄去同友人吃酒,她无聊便来了?酒庐之事:“你去忙吧,无需管我。”
    雪奴在她身边躺下来,一下下捶着腿,道:“我忙了?好几日,先前还想着,明朝无论如何,都得歇一口气,还想着来找你玩耍呢。既然你来了?,我正好歇一歇。”
    谭昭昭看?着雪奴眼底的倦色,道:“你可别太累着了?,先前你还说,忙来忙去是?为了?谁,要?是?累坏了?身体?,可不值得。”
    雪奴笑?说了?句可不是?,“九娘要?吃什么酒?除了?葡萄酒,再来些清酒如何?松花酿,石榴酒,三勒浆酒,桂花酒,只要?九娘说得出来的酒,我这里都有!”
    谭昭昭只吃过清酒浊酒与葡萄酒,清酒浊酒都是?用米酿成,清酒澄澈些,浊酒里还有一粒粒的酒酿。其?余的酒,谭昭昭只听过一些,从未吃过。
    闻言她不由得抿嘴,将?钱袋拍得哗哗响,道:“不若,一样来一小杯如何?我有钱!”
    雪奴斜乜着她,道:“九娘那点子钱,还是?留着吧,我开酒庐,还能缺得了?你那点子酒钱,再提钱,就生份了?啊!”
    谭昭昭如男子那般拱手,欠身赔不是?:“是?是?是?,雪奴东家财大气粗,是?某张狂了?!”
    雪奴笑?个不停,唤来仆妇吩咐去去取酒菜小炉,道:“我们先围炉煮酒。”
    仆妇取了?酒菜小炉,谭昭昭披上大氅,同雪奴来到宽敞的廊檐下,围着红泥暖炉,吃着干果,守着巴掌大铜壶里的桂花酒。
    没?多时,铜壶里的酒热了?,雪奴提壶倒了?一杯给谭昭昭,她凑到鼻尖闻了?闻,在酒味中,夹杂着桂花的香气。
    浅尝了?一口,甜滋滋,同米酿的酒差不离,只在里面加了?桂花同酿。
    谭昭昭举杯,同雪奴一起,扬首一口吃尽。
    吃完桂花酒,继续再煮松花酿。不知不觉中,谭昭昭已经吃了?七八种酒。
    雪奴同她都觉着,还是?葡萄酒好吃,让仆妇收下其?他的酒,换了?葡萄酒上来。
    两人一边说笑?谈天,一边吃着酒。
    美酒佳人,谭昭昭不时舒服喟叹:“雪奴,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啊!我喜欢长安,你看?,一道道墙,将?热闹都圈了?起来。不管来自何处的人,到了?长安便视为故乡。大家都躲着行乐,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与她频频碰杯。
    廊檐下的灯笼,灯火昏昏。占风铎随风摆动,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前面厅堂客人与酒娘伙计的说话欢呼,透过墙传来。
    安宁中,又说不出的热闹。
    炉火旺盛,两人围坐在旁,吃多了?酒,一点都不觉着寒冷。
    谭昭昭笑?容就没?断过,她抚着发烫的脸,不时道:“醉了?醉了?,我不能再吃了?。”
    雪奴酒量好得很,一双猫儿眼,染上了?薄薄的红晕,眼神依旧清明,笑?道:“在我这里,九娘就是?醉了?也无事,有我看?着呢。”
    这时,前面厅堂传来喝彩与鼓动声?,谭昭昭顿时探身倾听,问道:“前面怎地这般热闹?”
    雪奴道:“应当是?酒娘在跳胡旋舞,那些醉鬼们,又在起哄了?。”
    谭昭昭一下起身,兴奋地道:“胡旋舞,我还没?看?过呢!”
    雪奴随着她一起站起来,道:“走,我陪你去瞧一眼。”
    两人来到前面厅堂,高上一截,搭起来的台子上,几个胡姬穿着薄纱,在台上起舞,腰肢纤细不足一握,却极有力量。挪腾旋转,舞姿优美,随着她们的转动,底下的酒客们,看?得挪不开眼,大声?叫好。
    吃得满脸通红的胡人,冲到前面跳起了?胡腾舞,欲同胡姬们一比高低。
    台前的人越来越多,就算不会跳舞之人,酒意上头,跟着一起乱摇乱摆。
    谭昭昭拉住雪奴上前,一双眼闪亮无比,大笑?道:“雪奴,我太喜欢长安,真?是?太热闹了?!雪奴,你会不会跳舞?我学过一点点舞剑,我会舞剑!”
    雪奴极擅胡旋舞,她踮着脚尖,配合着谭昭昭空手乱出剑招。
    门帘掀开,寒风随之灌入,一群气度不凡的客人走了?进来。
    伙计上前招呼,恭敬相?迎。
    喧闹的人群却没?察觉,依旧欢笑?不断,舞成一团。
    张九龄放眼望去,谭昭昭在人群中,眼眸太过明亮,笑?容太过灿烂,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微僵,随即便恢复了?寻常,同身边的贺知章交待了?句,不动声?色走上前。
    谭昭昭一个旋转,看?到眼前立着的人,她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
    她吃多了?酒,估计是?吃醉了?,竟然看?到了?与张九龄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张九龄伸手拉住脸庞绯红,满头大汗的谭昭昭,含笑?道:“昭昭,真?巧啊!”
    第三十六章
    谭昭昭眯缝着眼认真看去, 捂嘴低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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