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呼了口气,靠在软囊上, 怔怔望着屋顶的藻井。
    张九龄用铁箸挑着熏炉中的炭, 再加了些青木香饼子?进去。铁箸上连着的链子?, 叮咚碰撞着, 同炭哔啵清脆作响。
    待香饼子?热了, 同炭火一起,夹进香球中,握在手中试了试温热, 待合适之后, 方掀起谭昭昭的襦衫, 放在她的小腹上滚动。
    腹间?温热,谭昭昭顺手搭了上去, 随着他的手游移。
    张九龄温声问道:“送回家中的信,估计还未曾收到,冯氏具体情形也无从知晓。昭昭无需担心三郎的去留, 他身世凄惨,留在身边, 只要你?我都在,断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谭昭昭倒不?担心这个,道:“三郎年纪虽小,却并非没主?见之人。以后他的去留,端看他自己。”
    张九龄笑说是?,道:“无论?如?何都是?亲戚,岂能见死不?救。”
    如?今的世俗规矩,家族亲戚之间?有人落了难,若是?不?相帮,会被人戳脊梁骨,指为不?仗义。
    谭昭昭没来由想起了戚宜芬,不?知她可?有曾定亲,嫁人。
    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谭昭昭并非纠结之人,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在闭坊的暮鼓中醒来,屋内已经点?了灯,张九龄手捧着书卷苦读,听到动静抬眼看来,道:“醒了?”
    谭昭昭伸了个懒腰,抱怨道:“长安无法睡懒觉,更无法一觉睡到昏天暗地。一日三次钟鼓,真是?好烦啊!”
    张九龄听得发?笑,道:“睡太多,等下夜里就睡不?着了。”
    谭昭昭嘟囔着起身,前去净房洗漱之后出来,高力士醒后,也来到了正屋。
    谭昭昭咦了声,见他精神尚好,被冻得青紫的脸恢复了血色,舒了口气笑道:“三郎醒了,我瞧瞧衣衫长短可?合适?”
    高力士便站起身,伸出手臂旋转了圈,好让她能看清楚:“很合身,无需再改动了。”
    谭昭昭想起他手臂上的伤,顿了下,掀起了他的衣袖瞧去。
    高力士的手臂僵住,下意?识往后躲了下后,停住不?动了,任由谭昭昭打量。
    新?伤已经结痂,旧伤狰狞着,叠累在一起。
    谭昭昭轻轻掩住他的衣袖,问道:“身上别处可?还有受伤?”
    高力士垂下头,轻声道:“背上有些伤,不?过九娘无需多虑,都不?疼了。”
    谭昭昭拉着他转过身,掀起短衫看察看他的背。
    估计是?受了鞭笞,后背的伤比起手臂要严重些,斑驳的伤痕处,尚在往外渗着血丝。
    高力士努力扭着身子?,似乎要躲避,又去瞧谭昭昭的脸色,白皙的脸涨红了,吭哧道:“九娘,真不?疼,无妨,比起以前丁点?儿都不?疼。”
    受伤如?何能不?疼,只是?不?敢喊疼,哭疼,喊了哭了也没用。
    只比他两岁时,被流民阉掉的伤来说,是?算不?上疼。
    谭昭昭默默放下了衣衫,道:“我让眉豆等下去买些药膏,睡前涂一涂。多准备几身里衫,用细绢做,穿在里面舒服些,旁人也看不?出来。”
    高力士被武皇责罚,他的身份穿了细绢,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对他来说又得是?一番波折。
    重新?坐下来,高力士偷偷觑着谭昭昭的脸色,手指抠着苇席,嗫嚅着道:“九娘,细绢里衫,无需做了,我不?能穿。”
    谭昭昭道:“放心,你?就留在这里养伤,外人无从得知。”
    高力士默然片刻,道:“九娘,我要回去,义父若出来寻我,我恐他寻不?到,会着急担心。”
    谭昭昭并不?太意?外高力士的选择,斩钉截铁地道:“三郎就是?要回去,也得养好伤再回去。”
    这时张九龄道:“三郎,九娘说得是?,你?且听她的,先养伤要紧。你?自己回梁王府,只能在梁王府外悠转,等着你?义父前来寻你?。我托友人在进宫时,带个消息给你?义父,让他同梁王府通个气,到时候你?再前去,不?至于得门而不?入。”
    高力士的小鼻子?皱了皱,看上去很是?纠结,片刻后低低地道:“我恐连累了你?们。”
    张九龄道:“不?过是?带句话的事,如?何会是?连累。你?我同来自岭南道,还是?亲戚。诚敬夫人在岭南道无人不?知,人人敬仰。三郎身为他的后人,若我们因此回避,方会被人瞧不?起。”
    听到巾帼英豪,一统岭南的冼夫人,高力士脸上隐隐泛起了骄傲的神色,这才同意?下来。
    高力士原名冯元一,元同一,皆为初始。
    追溯其祖上,冯姓本为十六国时期北燕皇室,冼夫人的丈夫,乃是?北燕昭成帝的五世孙。
    何止是?“旧时堂前王谢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谭昭昭心中感慨万千,想起了冯氏其他几房,问道:“听说他们离开了岭南到了长安,眼下如?何了?”
    高力士答道:“起初我进宫时,无法知晓外面的情形。后来到了陛下身边伺候,有能力前去打听了。冯氏其他族人,在长安过了两年,就纷纷散了,听说去了扬州一带。”
    如?此一来,在遇到谭昭昭之前,高力士在长安除了义父高延福,就算举目无亲了。
    谭昭昭笑道:“无妨,我同大郎都在长安。无论?你?以后去向何方,大门敞开着,随时欢迎你?来。”
    高力士愣了下,很快就欢快笑了,慎重其事点?头道好。
    时辰不?早,已到了晚饭时辰,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备饭菜,问道:“三郎可?有想吃的饭食,无需客气,只当做自己的家中般随意?。”
    高力士迟疑了下,抠着手指,不?好意?思道:“先前的酒酿糖蛋,再来一份即可?。”
    谭昭昭笑说好,不?过她又唬着脸,道:“只能吃一份啊,甜食吃多了不?好,会生病伤身。吃完甜食,切记着要漱口。”
    高力士听着谭昭昭的絮絮叨叨,乌黑的双眼明亮如?星辰,视线随着她的走动而动,不?断应下。
    张九龄放下书卷,扬声道:“昭昭,我晚上想要吃份酪浆。”
    杏酪热乎乎,冬日吃了正好,谭昭昭也想吃了,道:“就杏酪吧,我让灶房做三小碗来,一人一碗。”
    张九龄唔了声,瞄了眼高力士,举起书卷继续读了下去。
    饭后高力士回院子?去歇息,谭昭昭下午睡多了,到了睡觉的时辰就没了睡意?。
    张九龄更衣出来,她还睁着双眼,在床榻上翻滚。
    灭了灯盏,张九龄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下,熟门熟路搂住了她,道:“昭昭既然睡不?着,可?能我陪着说一会话?”
    谭昭昭道:“好呀,大郎想说什?么??对了,先前大郎说要托友人前去宫里询问,可?是?想托付给裴连城?”
    裴连城裴光庭是?武三思的女?婿,他能进宫去,托给他最合适不?过。
    张九龄说是?,“我看三郎急迫得很,他定是?心有不?甘,想要重回宫里。倒也是?,他身为冯氏子?孙,有诚敬夫人那般的先祖,就算身陷囹圄,岂能甘心。三郎这般小,已能看出其聪慧坚韧,长大后定当有大前程。我倒是?盼着他以后,莫要因着仇恨与不?甘愿,走入歧途才好。”
    谭昭昭心道张九龄还真是?慧眼识珠,高力士能得武皇看中,再到被关在深宫中十余年的唐玄宗身边,深得其信任,这份本事,常人难以企及。
    以前谭昭昭想要认识高力士,不?过是?看在他以后的前程份上,想要替自己,替张九龄,以及那些抑郁不?得志的大唐诗人们,替以后将会发?生的安史之乱,替四分五裂,由此崩溃的大唐,尽可?能多求一条生路。
    等见到孤苦无依,跟受伤的幼崽般,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高力士在她面前,她又迷茫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因为她的干涉,反倒会引起反噬呢?
    韦皇后与太平公主?、唐玄宗他们之间?的政斗,谭昭昭只知晓最后结局,并不?清楚其中的过程。
    贺知章的抑郁不?得志,张说的流放,在谭昭昭的眼前一一闪过。
    他们都轻飘飘若落叶,风一吹,就散了。
    谭昭昭打定了主?意?,一切顺其自然,前面总会有路。
    张九龄见谭昭昭沉默不?语,终是?不?满地道:“昭昭只关心着三郎。”
    哟,这是?吃醋了?
    谭昭昭忍笑,道:“三郎还是?黄口小儿呢,大郎莫非也同他一样,变得小了?”
    张九龄的手臂微微用力,愠怒地道:“昭昭明明知晓我在说甚,故意?左顾而言他。昭昭从未问过我要吃何种饭食,喜欢穿何种衣衫。”
    谭昭昭立刻反击,道:“大郎不?也同样如?此!”
    张九龄冷哼,娓娓道来:“昭昭最喜欢的衣衫,乃是?男衫胡服,以轻便舒适为上。最喜欢的首饰头面,乃是?各种金,鎏金同银饰皆除外。昭昭平时喜吃各种鲜果,干果。少食羊肉,多食鱼虾蟹。不?吃鱼脍,恐吃坏肚子?。当然,昭昭喜食的,还是?葡萄酒,若无葡萄酒,其余的酒也能吃,只要是?酒,昭昭都不?大挑。”
    没曾想,张九龄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谭昭昭讪笑了几声,道:“听大郎的意?思,好似我只好那口酒,跟那酒鬼一样。”
    张九龄聪明得很,并未被谭昭昭转开话题,道:“昭昭并非酒鬼,只贪杯罢了。不?过昭昭,你?还未回答我,昭昭可?知晓我的喜好?”
    谭昭昭想了下,道:“大郎喜欢魏晋之风,穿广袖宽袍。大郎喜净,葱姜等辛辣佐料,能尝其味道,只事先得挑拣出去。无论?何种饭食,皆会吃上一些,克制,再喜欢的饭菜,浅尝辄止。”
    腰上的手臂渐渐用力,谭昭昭痛呼起来,“放开放开!”
    张九龄放开了些,不?过仍然不?肯挪开。
    “昭昭。昭昭。”他一迭声念着,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
    谭昭昭哼了声,道:“这下满意?了吧?”
    张九龄笑,“不?满意?,昭昭其实?还是?说错了。”
    谭昭昭怒道:“何处错了?”
    张九龄咳了声,低低道:“饭食,穿衣等等,我从未放在心上过。我亦并非克制,热情与欢喜,全给了昭昭。所以昭昭有错,世间?万事万物,在我眼中,惟有昭昭。”
    缱绻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徐徐响起,热意?扑来,谭昭昭感到脸阵阵发?烫,随手掐在他腰上,嗔怪道:“闭嘴!”
    张九龄怕痒,扭动着躲开,笑道:“昭昭说错了话,可?不?能恼羞成怒啊!”
    莫名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开。
    谭昭昭仿佛闻到了酒酿糖蛋的味道,甜蜜中带着酒味,在张九龄俯身过来的时候,她醉醺醺的,手神不?知鬼不?觉,伸了下去。
    张九龄先是?一僵,接着就低呼一声,按住了她的手,哑声道:“别拿来,继续,昭昭,继续.....”
    第四十章
    高力士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 裴光庭那边回了话?,高延福急得不行,正四处在寻找他, 已经向武三?思府上打过招呼,他便提出要离开。
    眼见新年?快到了,谭昭昭想了下,劝道:“也不差这几天, 三?郎去了梁王府上,就没这般自在了, 不若留下来过完年再去?”
    张九龄亦道:“我?同裴连城如数道明了,你与九娘的亲戚关系。岭南道在长安的人少?, 同乡之间互相?帮扶, 当是应有之理。九娘说得是, 三?郎你不如等过完年再去梁王府上。”
    高力士端正跪坐, 小身板挺得笔直。就算屋里布置着胡塌, 他亦很少?坐,只跪坐实在太?久,方倚靠在凭几上放松些许。
    谭昭昭看得心疼又心酸, 伺候主?子不易, 高力士片刻都不肯放松。
    高力士双手伏地, 额头搭在手背上,稽首大礼。
    谭昭昭惊了一跳, 忙伸手去搀扶,“三?郎快快请起,你这般做, 真是折煞我?了!”
    张九龄跟着探身虚浮,神?情若有所思。
    高力士顺着谭昭昭的手臂起身, 脸上带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九娘,大郎,这些时日,我?已经过得很好,这些年?来,我?从未过得这般快活过。”
    冯氏风光时,高力士太?小,早已记忆模糊。

章节目录


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映在月光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映在月光里并收藏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