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稚的言语,谭昭昭没了往常的欢笑?,笑?得很是勉强。
    此时她的鼻子酸涩难忍,张九龄对于?大唐律不说?倒背如流,也称得上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清楚奴仆不及牛马,但他并未如实告诉小?胖墩,并非是为了隐瞒,而是他的慈悲,拿人当人看。
    朝廷的贵人们杀来杀去,所谓的权势斗争,皆不过是不拿人命当回?事罢了。
    谭昭昭身?为官身?一族,她永远无法坦然享受这些特权。
    没曾想到,张九龄亦与她一样。
    卢氏,张氏一族,她突然就彻底释然了。
    真正的灵魂投契,莫过于?此。
    小?胖墩玩耍了一阵,谭昭昭唤乳母带他去歇息,天气寒冷,她与张九龄洗漱之后,也早早上了床。
    张九龄搂着她,低声道:“昭昭,你带着小?胖墩与雪奴一起去洛阳吧。”
    谭昭昭虽知?晓一些未来,张九龄还没当宰相,他眼下定不会出事。
    但她如今不是旁观者,而是切切实实是局中人。
    张九龄的手如以前?一样,轻拂她的后背,温柔地?,一下又一下,既是安抚,也是他哄她的方式。
    谭昭昭以前?对张九龄说?过,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她对武夫人说?,首要将自己放在第一。
    所有的冷静自持,其实是不在意,或者置身?之外的淡然而已。
    谭昭昭清楚,她与小?胖墩前?去东都洛阳,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眼下的她,心中翻江倒海,像是有人在抓住她的心,狠命地?捏住,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九龄亲着她,道:“昭昭,我们都不会有事,只是在眼下的时候,能避开则避开。我们说?好了,要白首不相离。”
    谭昭昭茫然看着眼前?的昏暗,一时没有做声。
    她要如何抉择?
    第九十四章
    新年在无声无息中来临, 孩童们天真烂漫最为欢乐,穿新衣吃零嘴,不惧天气寒冷, 被冷得清鼻涕滑在唇边,在千钧一发之际熟练地?吸回?去,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兴高采烈。
    淅淅沥沥的雪花,在大年二十九开始飘零, 梅花怒放,清幽扑鼻。小胖墩跟快活的小狗一样, 在庭院里撒欢奔跑,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上, 全是他的小脚印。
    谭昭昭管不住, 干脆把他裹成了一个圆球, 任由他在雪地?里打滚。
    朝廷衙门?都?封了笔, 最为热闹的便是东西两市, 闭市之后,反倒是正式的开始,颇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况味, 酒庐食铺里灯火通明, 彻夜狂欢。
    在过年过节时, 酒庐铺子?的买卖最为红火,雪奴却极少露面, 大多?在西郊的庄子?里,待到大年二十八方?回?到长安城。
    今年雪奴虽谭昭昭他们一起过年,灶房里宰羊杀鸡剖鱼, 炊烟袅袅从早到晚不熄,香气弥漫在凛冽的寒风中, 冲淡了梅花的清香。
    用过了年夜饭,庭院里燃起了火堆,竹节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着想。驱傩的人群在天擦黑时,就来到了街头巷尾,跳舞欢呼声?,响彻云霄。
    小胖墩撅着屁股,努力地?趴在门?缝中朝外瞄,厚重的门?严丝合缝,他看么都?看不到,急得脑心挠肝,咚咚咚跑回?屋,缠着谭昭昭闹:“阿娘,我要?出去玩耍,外面热闹得很,我要?去看热闹!”
    饭后张九龄陪着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品酒守夜,见他吵得厉害,起身对谭昭昭道:“我带他到坊门?口去瞧瞧就回?来。”
    驱傩人太多?,担心孩童走?失,人太多?不小心碰撞到,都?将?他们留在家中,街头巷尾都?是大人。
    张九龄做事稳重,谭昭昭倒没拦着,起身去拿了大氅,道:“穿严实些,看一阵就回?来。”
    张九龄拿着大氅,将?自己与小胖墩裹紧,牵着他走?了出去。
    雪奴在一旁瞧着,笑道:“我看过许多?大户人家,孩童都?由乳母领着,身为父亲,不过平时严肃着过问几句,不是训诫就是考教,学了多?少大字,读了几本书,规矩如何。还是大郎好,既是严父,还是慈母。”
    谭昭昭道:“这是男人应当做的事情,毕竟就算和离,母亲也?带不走?孩子?。为人父弄得跟先生一样,着实可笑了些。”
    雪奴怔了怔,咯咯笑道:“九娘说得是,不过大郎能做到这般,的确是难得。”
    谭昭昭点头附和,抿了一口酒,惆怅浮上心头。
    她?究竟是去还是留的事情,迄今都?未定下来。张九龄见她?心情不大好,新年在即,就未多?提此事。
    雪奴沉吟了下,道:“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铺子?里的事情也?安排好了。待过了初五就出发。”
    谭昭昭问道:“你可要?去公主府拜年?”
    雪奴摇头,道:“不去了,侍女曾告诉我,公主忙碌,不要?擅自上门?。正好,要?是公主真召见了我,就凭着我这点心机,一眼就被看穿了。”
    居上位者,除非真正昏庸愚蠢,看底下人的反应,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以?太平公主的聪慧,雪奴一紧张,她?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谭昭昭道:“这也?好,过年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你出门?也?不打眼。”
    雪奴迟疑了下,问道:“九娘,你呢?”
    谭昭昭摇摇头,道:“我不清楚,小胖墩肯定是送走?,我还没能下决定。”
    雪奴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九娘,我这两日看到张大郎如何待你,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要?是这世上有这般一个男子?,如此爱重我,我就是替他去死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瞬间楞在了那里,雪奴的话,让她?突然?就做出了决断。
    她?相信,张九龄能替她?当刀剑,真在危险的时候,她?估计也?会不假思索如此做。
    但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替她?挡刀箭,她?成了拖累,会永远鄙夷自己。
    谭昭昭微笑道;“哪有那般严重,不过,我估最后还是会离开。并非全为了小胖墩,留在长安也?无用,真遇到兵杀来,还要?劳烦他去替我挡,最后真成了累赘。”
    雪奴顿时欣喜起来,长长舒了口气,道:“真真好,九娘,你与小胖墩与我一起前去,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说罢,雪奴不好意思起来,慌忙解释道:“大郎是男子?,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雪奴与她?的关系,自然?比张九龄亲近,她?情急之下,想到的便是谭昭昭这个最亲近之人。
    谭昭昭抿嘴笑,道:“我懂,你无需解释。”
    雪奴释然?而笑,道:“你这边只?带些贴身衣衫,在洛阳我有宅邸,钱,什么都?不缺。”
    谭昭昭欣然?应了,道:“反正我去了洛阳,就靠着你了。”
    雪奴双眼情不自禁湿润,她?努力张开笑脸,问道:“九娘,你可知道,我多?年没能这么热闹一起过年了?我只?是个侍妾,被人赶出来没名没分的侍妾,没有娘家亲人,还是胡姬商户,在世人眼里,是最最低贱,最最不吉之人。逢年过节时,以?前我都?在酒庐铺子?里过,那里不那么冷清,我也?能安慰自己,我不算孤寂。可是,看到长安城的家家户户都?在欢聚,我的心呐,比这下雪天还要?冰凉。千家万户透出的灯火,皆与我何干。”
    岂止是大唐,在后世还有些地?方?,出嫁的女儿不能在过年时回?娘家,离异女更不许参加兄弟姐妹的婚宴,说是不吉。
    谭昭昭想到了大娘子?嫁人的事情,心中很是歉疚,道:“雪奴,所?有的规矩,都?是由贵人制定,说起来,都?是为了给我们身上套上重重枷锁。我们反抗不了,但只?要?自己不信,这些就束缚不了我们。过年过节虽说与平时一样,但人生并不都?是欢笑,能借着个由头欢庆,就要?尽量享受。以?后你有我,有小胖墩,只?要?都?在一座城,我们就一起过!”
    雪奴忙拭去了眼角的泪,脸上是欢畅的笑容,举杯与谭昭昭一碰,扬首喝了半盏。
    谭昭昭小吃了两口,道:“可别吃太快了,离子?时还早着呢,等会还要?煮角子?吃,可别醉倒了。”
    雪奴忙放下了酒盏,道:“我要?替冯娘子?守夜,是不能吃多?了。”
    谭昭昭听到雪奴提起冯氏,怏怏道:“你别提啦,我好想阿娘。来回?送一次信不易,到了长安我送回?去的信,不知阿娘收到没有。还有三郎,过年过节的时候,他最为忙碌,送了那么多?年礼来,连个面都?没能露。这次的事情.....唉!”
    雪奴劝她?道:“高三郎我佩服得很,我见过这么多?人,他与大郎一样,数一数二的聪慧。过年时皇家规矩大,三郎在贵人身边伺候,定是忙得连眼都?不能阖。只?要?他一得空,肯定马上出来见你。”
    谭昭昭道:“伺候人的奴仆最为不易,夏日炎热,冬日严寒,守在屋子?里还好,要?是守在门?外,真是吃足了苦头。”
    眉豆阿满他们在过年过节时,除了有宴请走?不开,他们都?有丰盛的肉菜点心,自己下去与同伴一起玩耍吃喝。
    雪奴转头四望,笑道:“还是九娘心疼人,在你身边做事,比起寻常百姓家还要?过得舒坦。”
    谭昭昭想起小胖墩问屠杀牛马,与杀人的刑期区别,她?并未觉着自己做得有多?好。
    贵贱之间的差异,这道天堑不知何时方?能消除。
    眼下最重要?的是,兵乱杀戮何时能休。
    屋外响起小胖墩跑动的脚步声?,谭昭昭循声?望去,道:“这小子?,真是不怕冷,还不怕摔。”
    下雪结冰,地?面滑得很,小胖墩经常被摔,只?要?摔得不重,他一骨碌翻身爬起,连哼都?不哼一声?,皮实得很。
    谭昭昭话音刚落,屋门?拉开,一股寒风伴随着梅花的冷香扑门?而入,小胖墩像是梅树成了精,朝屋内走?来。
    雪奴忙起身前去帮他:“小心些,别摔着了。”
    谭昭昭道:“你们在院子?里剪梅花枝了?”
    小胖墩将?手上的梅花交给雪奴,脆生生地?道:“是有人送来给阿娘,不是在院子?里剪的。”
    张九龄这时走?了进屋,谭昭昭朝他看去,他脱着大氅,解释道:“高三郎差小寺人送来给昭昭,小胖墩抢着拿了去,说是送给阿娘的年礼。”
    谭昭昭听得心头一暖,高力士在百忙之中,还没忘记给她?送东西。
    不过,谭昭昭好笑地?看向小胖墩,道:“你倒是能借花献佛。”
    小胖墩自己在低头解大氅绊扣,问道:“阿娘,什么叫借花献佛?”
    张九龄取笑他道:“高三郎送来的梅花,你不过抱了进屋,却说是你送给阿娘的年礼,这就叫做借花献佛。”
    小胖墩哦了声?,辩解道:“可是我出力气了啊!”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谭昭昭也?笑,道:“是是是,你出力气了,真是厉害。瞧你这一身,快站在旁边去脱,别弄脏了苇席。”
    小胖墩乖巧地?挪到了门?边去,待解下外面沾了雪与泥土的大氅,才来到食案边,坐下来眉飞色舞讲起了外面驱傩的热闹。
    谭昭昭含笑听着,小胖墩说话条理分明,讲得绘声?绘色。
    以?后他读书成绩如何,谭昭昭不敢断定,但他口齿清晰,脑子?反应快,却是不容置疑。
    外面爆竹声?声?,屋内暖意融融。
    驱傩的人群由远及近,又由近极远,到了子?时方?不舍离去,回?到家中庆贺新一年的到来。
    千山去火堆中添了柴,火光熊熊,照亮了驱傩归来之人回?家的路。
    眉豆进屋收拾了食案,阿蛮煮了角子?,热气腾腾端进屋。
    小胖墩玩得太尽心,早过了平时歇息的时辰,他此时也?没了尽头,依偎在谭昭昭的怀里,眼皮不时耷拉着,要?睡不睡,闻到了角子?的香气,掀起眼皮看了眼,嘟囔着道:“阿娘,我要?吃角子?。”
    说着,小胖墩张大了嘴,“啊!”
    谭昭昭夹了一只?角子?,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小胖墩啊呜一声?吃了。
    张九龄看得皱眉,正欲伸手拉他,突然?,门?一下拉开,寒风随着千山一并扑进屋。
    千山满眼的惊惶:“大郎,九娘,外面......外面过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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