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雍摇头:“还有些细节尚未敲定,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大意失荆州。你自去睡,别走来走去,晃眼睛。”
    ……你以为我乐意晃来晃去地碍眼?
    郭达险些气个倒仰,但他深知对方性格,明白硬碰硬是绝不可行的。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妥协提议道:“那要不、您歇个半天?下午再处理细节,不会耽误的。”
    赵泽雍不予理睬,自顾自忙碌着,刚强的上位者不可避免有些臭毛病。
    “啊——”郭达苦恼地晃来晃去,烦躁扒拉头发,根本没法放心去睡。
    不多久,容佑棠果真兴冲冲拾到一箩筐碳回来,碳盆都被摔碎了,只好拿两个石质花盆替代,高高兴兴……弄出一屋子呛人的烟雾。
    赵泽雍本就因风寒发热喉间不适,当下被刺激得不停咳嗽,连训斥话也说不出口。
    “唉呀,这怎么回事?难道从火场里捡的不算碳吗?”容佑棠大惊小怪嚷起来,又朝郭达使个眼神:“殿下?殿下您没事吧?都怪我办事不力,您还是先避一避吧,别咳坏嗓子,到时叫大家听见了,不免担忧主帅。”
    郭达会意,欣然赞同:“就是啊表哥,您可千万得好好的。来,咱们先避一避。咳咳咳,这满屋子的浓烟呛死了!来人啊,赶紧处理掉它。”
    于是郭达和容佑棠一左一右,软硬兼施,甚至上手,把病人劝离,哄进隔壁卧房。
    “殿下您看,”容佑棠眉开眼笑,指着卧房当中的另两个临时碳盆:“我刚去捡碳的时候,发现有烧得半黑的和全黑的两种,想着急用,就全收了,不过点的时候分了一下。原来烧得全黑的才叫碳啊!”他状似发自肺腑地总结道。
    赵泽雍面无表情,眼神极具有压迫力,定定看着某滑头。
    “哦?药煎好了是吧?”容佑棠扭头一看,奔到门口,从亲卫手中接过药汁,送到庆王手边:“殿下,这是卫大哥他们亲自过手的,快喝吧。”
    郭达明智且识趣地退到边上,假装认真欣赏……房梁上的雕刻绘画。这县衙当真被洗劫一空了,偌大带套间的卧房,只剩下实在抬不动的楠木拔步床及一些笨重家具,空空荡荡。
    赵泽雍脸色又青了几分,一言不发接过碗,将漆黑药汁饮尽,“呯~”地搁在桌上,语调平平地说:“你真是越发大胆了。”
    容佑棠二话不说,扑通跪倒,低头道:“求殿下恕罪。”然而,他脸上却理直气壮:我没错,分明是你不肯听旁人好意劝说!
    郭达见状,暼一眼已铺好的床,凛然正气地提议:“殿下时刻牵挂军情要务,末将佩服!不如这样吧:你我同榻而眠,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商讨剿匪细节,两全其美,您看如何?”
    身边的亲信心腹个个想方设法地闹,身体也确实不适,庆王终于改变主意了。
    “很不如何。”赵泽雍严肃否决,略一挥手,命令道:“郭子琰,下去,别上窜下跳了,影响本王休息。”
    哈哈,只要你能遵从医嘱养病,取笑我是猴儿我也认了!
    “是,末将遵命。”郭达自觉十分深明大义,临退出前,用口型对容佑棠说:好好照顾着。
    很快的,卧房只剩赵泽雍和容佑棠两人,他们一个坐着,另一个跪着。
    “你又为什么跪?”赵泽雍皱眉问:“莫不是跟陈淼学的?想被本王叫人架出去?”
    “谢殿下开恩。”容佑棠立即站起来,拍拍下摆,顾左右而言他:“这屋里怎么空荡荡的?您听,说话有回声。”
    看着自己那毫无惧色的小厮,赵泽雍不由得开始反省:难道本王平日待下过宽了?纵得他这副胆大包天的样子。
    “殿下,您不是要休息吗?”容佑棠关切催促:“您总说时间宝贵,快快歇着去吧,坐着也难受,说不定一觉睡醒您就康复了。”
    笑眯眯说着话的同时,容佑棠顺手抻平床褥,心里其实挺能理解的:嗳,庆王殿下是强硬发号施令惯了的人,体质极好,突然生病、不大能随心所欲地忙碌,肯定会不高兴的嘛。
    赵泽雍仍端坐,陷入反思中,静静看着他的贴身小厮弯腰背对自己、细心把床褥铺得整整齐齐。
    两人各有坚持,各忙各的。
    “殿下放心,被子是咱们自带的,这床也干净,喏,闻着还有灵香防虫草的味道——”容佑棠惊奇感慨道,他拍打床褥,自然而然绕到拔步床左侧回廊入口处,眼尾余光无意中扫过,突然大叫一声:“啊——”
    容佑棠吓个半死,整个人朝后摔倒,火速弹起来,疾冲向庆王,心突突地疯狂跳动,一时间话也说不出。
    “何事?”赵泽雍立即迎上去,看着满脸惨白的少年,不自觉地把人拨到身后护着,戒备望向拔步床。
    与此同时,门口的亲卫们听着叫声不对劲,立即拔刀冲进来,把庆王严密围护,紧张问:“殿下,没事吧?”
    容佑棠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好半晌才平复失常心律,战战兢兢地说:“那床左、左边,好像有、有半个人?”
    他刚才无意中瞥见的,是从腰间被斜斜砍成两截的一个女人的上半身。算起来,她应该已死去一年多,血肉腐烂,但仍看得出头发凌乱、上衣大敞、手腕被缚、嘴大张。
    赵泽雍顿时了然,问亲卫:“没收尸干净么?”
    卫队长惭愧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其它院子都被火烧了,这院子则四处横死大批女眷,惟有此处还算干净。但属下收拾时疏漏了,只抬走几具服毒的。”
    不用说,她们应该是县令的女性亲眷,九峰土匪下山煽动饥民暴动的那几天……
    容佑棠不敢再想,但耳边仿佛能听见一连串的凄厉呼救,顿时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尸身都怎么处理的?”赵泽雍又问。
    “回殿下,经粗略统计,约三百余具尸体已妥善安放进几处空房,待荡平匪患后,由顺县百姓认尸下葬。”
    赵泽雍点头:“好。不怪你们,毕竟人手不足,下去吧。”
    容佑棠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小兵进来把那半截尸体运出去,然后原地浓浓地撒了些……灵草香?
    须臾,门被轻轻掩上,屋里又只剩两人。
    “殿下,不搬走吗?”心理作用,容佑棠开始觉得这屋子阴森森,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
    赵泽雍摇摇头:“没听见?别处死了更多人。还有,那不是灵草香,而是驱秽粉,防尸瘟。其实已过年余,此处又通风,枯骨不碍事的。”
    容佑棠猛一个激灵,紧紧跟随赵泽雍,堪称亦步亦趋。
    “怎么?害怕了?”赵泽雍脱下外袍靴子,准备睡一觉。
    容佑棠诚实点头:“如果我被关在这屋里,估计得吓个半死。”
    赵泽雍掀被躺好,说:“刚才没指出,就是担心吓着你。”说完他一怔:本王真是病得发昏了,为什么会担心吓着他?
    “殿下,我——”容佑棠紧张至极,坐立不安,想了想,赶忙把燃烧着的火盆拨得旺旺的,手忙脚乱加了许多碳进去。
    “害怕你就出去吧。”赵泽雍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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