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容佑棠慢慢起身,情绪低落,短时间内无论如何轻快不起来。
    承天帝见少年垂头丧气,眉眼间难掩悲伤,判定属于真情流露,想来对自己儿子爱慕至深,莫名好气又好笑,低声训斥:“男人耽于情爱,岂能成大事?回去专心协助刑部判案,认真做好你的分内之事,等成了家、有了妻儿,自然而然就放下了!”
    不,不可能放下的……
    容佑棠难受得说不出话,他到今日今时才不得不正视此问题:倘若陛下出手阻拦,谁有本事对抗呢?
    “罢了罢了,你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承天帝嗤之以鼻地批评,较真论起来,他并无多少愤怒。
    ——最初得知庆王有断袖之癖时,皇帝的震惊多于愤怒,满腹狐疑暗派人调查,了解来龙去脉后,他思索良久,最终选择谅解:雍儿镇守西北十年,长期忙于治军打仗,耽误了成家;加之北地苦寒贫穷,边境女子普遍外向泼辣,想必不能入我儿的眼。人天生有七情六欲,龙阳虽名声不好听,却也不能完全怪孩子,客观环境的确差了些;并且,即使断袖之癖,雍儿也没有荒唐纵欲,他赏识的人是少年状元,品貌双全,才华横溢,并非纯粹攀附权贵的狐媚子,眼光是不错的……唉,算了算了!两个年轻人一时糊涂,成家后就各自撂开了。
    “陛下宽宏大量,微臣感激不尽。”容佑棠说着又要跪。他难受伤心之余,悄悄惊讶皇帝的宽恕:陛下竟然没有惩戒我的意思?
    “免礼。”承天帝却提前阻拦。
    ——事实上,但凡换个皇子、换个男宠,皇帝只会震怒,且必定采取雷霆手段严惩。
    “谢陛下。”
    承天帝转身赏花,不再多说什么,挥挥手,作逐客状。
    容佑棠如蒙大赦,顺势道:“若陛下无其它吩咐,微臣先行告退,回户部核查田亩卷宗。”
    “下去吧。”
    “谢陛下。”
    片刻后,容佑棠离去,偌大的御花园内,仅剩皇帝一行。
    李德英永远脸带三分笑,谦恭慈和,十分讨喜。他单手托举一小茶盘,虽然微胖,步伐却轻盈稳健,靠近皇帝身侧五尺左右的距离时,开口道:“陛下请用茶。”
    承天帝随意地一伸手,接了小茶钟,喝两口又递回去。他和李德英相处的时间比后宫任何一个妃嫔都长,包括发妻杨皇后。把玩了几株花后,他悠悠发问:“你认为容佑棠如何?”
    “容大人乃朝廷命官,老奴不敢妄言。”
    “朕叫你说就说,推三阻四做什么?还能砍了你的脑袋不成!”承天帝没好气地拂袖。
    李德英面色不改,躬身跟随,笑眯眯道:“容大人乃陛下钦点的状元,文采思辨当属上乘。”
    “这是自然。否则如何服众?”
    “老奴曾听九殿下提起,容大人师从国子监祭酒,乃祭酒大人唯一的弟子,想必是千挑万选的德才兼备之人。”李德英平心静气,四平八稳地答。
    “唔。”
    承天帝待忠心耿耿追随自己大半生的老仆很不错,恩宠有加。他漫步缓行,时不时驻足赏花,皱眉喟叹:“泽雍今年二十六了,仍未成家。”
    “庆王殿下忠孝正直,仪表堂堂,实乃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只要陛下一开口,庆王妃的人选怕是能挑花了眼呢。”李德英诚挚赞叹。他夸皇子从来只从忠君爱国、孝顺友爱方面入手,绝不涉及治国安邦之类的敏感词语,非常圆滑老辣。
    “呵呵呵。”承天帝难掩欣慰自豪,愉快笑出声,佯怒骂道:“你个老货!还夸他呢。那小子哪哪儿都好,就只脾气啊,有点儿倔,强硬了些,天生的犟性子,不懂服软。”面对君父时都不会说漂亮好话,木头桩子一般刻板,急眼了还敢顶撞。
    李德英慈眉善目,只是笑,并不接话,他明白此时的皇帝只是在倾诉,而非询问。
    果然,承天帝眉眼带笑地抱怨几句后,话音一转,威严提起:“如今是时候该挑选庆王妃了。你去告诉皇后,命她请老定北侯夫人入宫,好生谈一谈,看有无合适人选,不必急在一时,若有了合适的,须得朕定夺。成亲是大事,务必尽力办妥当,将来才能家和万事兴。”
    李德英凝神细听,频频点头,末了,躬身道:“遵旨。老奴一定将口谕如实传宣于皇后娘娘。”
    傍晚
    容佑棠下值,心事重重走出衙署,于熙攘街头驻足,怔愣吹了会儿凉风。
    周遭往来者行色匆匆,各自为生计奔波,经过时好奇打量几眼落寞的俊俏少年,随即脚步不停地离去。
    “容弟!”离开刑部衙署的齐志阳远远呼喊一声。
    容佑棠忙隐下情绪,扬起一抹笑意,寒暄后问:“齐兄,这两日上峰叫我回户部处理急务,不知案子审判可有进展?”
    “哎,快别提了!”齐志阳愁眉苦脸,无可奈何地一挥手。
    “怎么了?”
    “走!边走边聊。”
    二人远离各部衙署及散值的同僚,去旁边杂院的马厩牵马。
    “今儿开堂审了一审,游冠英、季平和甘宏信仍是互相攀咬,何烁倒是痛快得很,尤其供出游冠英许多死罪。”齐志阳轻声告知,顿了顿,他东张西望几眼,透露说:“但午后商议定案时,上头几个大人又吵了一架,几乎没打起来!”
    容佑棠神色冷峻,问:“刑部内部和监察司还是没能达成一致吗?”
    “唉!”
    齐志阳很是头疼,一边整理马缰,一边说:“案子一日不结,咱们就得陪着干耗,多浪费时间啊!明摆着的,贪污乱党搜刮巨额民脂民膏,年年上京述职时,绝对会打点关系,只要顺势追查,说不定能揪出一大串犯官。刑部江尚书极力主张彻查,其部下右侍郎费大人却与监察司站一边儿,认为游党纯属污蔑攀咬、死到临头拉垫背的,主张就咱们搜集的证据定罪。”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恐惧,千方百计阻挠彻查。”容佑棠不屑道。他拍拍马脖子,踩马蹬跃上马背。
    齐志阳亦一跃而上,勒转马头,苦笑说:“京城不是关州,咱们说不上话,且看他们谁赢吧。”
    “兹事体大,此案牵涉甚广。”容佑棠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无奈道:“若真揪出一串受贿的京官,陛下也……”他点到为止。
    彼此心照不宣,齐志阳自嘲道:“嗨,急也没用,刑部审案自有其章程,我只能尽量从旁协助。”
    位卑言轻啊!
    容佑棠关切询问:“齐兄,游冠英还嚷着面圣吗?自从他被关进刑部地牢后,巡看探视都不能了。”
    齐志阳警惕地四下扫视,凑近低声说:“我也是过堂时才能见到他。本来一直闹着求见陛下的,但不知何故,今早忽然闭嘴了,老实受审。”
    “哦?”容佑棠若有所思,不由得浮想联翩。
    武人警惕性高,齐志阳频频东张西望,皱眉道:“游冠英明显不正常,但谁也没问,好像都没发现似的,咱钦差身份尴尬,不好强出头。”
    容佑棠控着马缰,缓慢步行,冷静提醒:“贪污结党案查到这个程度,已经不是咱们能左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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