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悦客栈有专为大家族开设的特大雅间,俞进士家人口简单,不似镇上的大户人家有一溜的庶子庶女,满打满算拢共也就二十余口人,故而去了一间可容纳三十人的雅间。
    进到雅间,村长说什么也不愿坐于主位。而俞沐虽位居高位,现今却是回家省亲,身为晚辈,哪有坐主位的道理?最后只得将主位留给尚未下山归来的俞禾。
    女眷们围坐于一旁的圆木桌旁,安安静静的坐着。
    是乃正襟危坐,很安静。
    细看,一个个正竖着耳朵认真听主桌上的对话。男人们尚未归来,那一桌却并不冷清。俞麻高兴俞沐的归来,快稀罕死这个长孙,哪里还肯顾及什么礼制?
    她就要和长孙坐一块儿,就要多看看他!于是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心疼他几年来独自在外没个人照应。
    “我的乖孙,这么些年受了不少苦吧?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应着,哎哟,想想我都心疼!”
    说罢小心翼翼向长孙看去,就盼他能道出个令自己惊喜的消息,好比:他已同皇城哪位高官家结成姻亲,育有几个孩儿等。再不济……再不济定了亲也成啊!
    哎哟喂!她终于要当上官家老太太了,威风!
    然,俞沐仅淡淡回应:“不苦。”
    淡定自若,再无后话,看得俞麻一阵失望。
    俞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抬头向惜悦瞪过去,眼中警告味浓重。
    可惜悦已今非昔比,再不是那个会回瞪的奶娃娃,面对阿奶的无端瞪视,她回以一抹甜笑。
    笑靥甜滋滋,很是醉人。
    惜悦不忘再挑挑眉头,哟嘿,尽管瞪,她不在意,你说气人不?
    面对这般挑衅,俞麻恨得牙痒痒,却是不敢发作。
    俞麻的小心思大家又岂会看不出?黎皖姝见状当即拉下脸。婆母这才安生几个年头,沐哥儿一回来便又现出原形。她可得看紧点,莫要让几个孩子的终身大事被婆母搅黄咯!
    抬眸向七姐儿的方向看去,却见姐妹几人三不五时便抬眸偷偷向长兄看去,只看上一眼又立刻垂眸。明知长兄不会于此时回头,却仍忍不住惊慌,像极了无措的小鹿。
    黎皖姝摇头失笑,颇有些无奈。倒是不难理解姐妹们的行为,往年最为疼宠她们,她们最为敬重的长兄突然以大将军的身份归来,许多年不见,心中自有雀跃和不安。
    姐妹们心中惴惴,总有不真实感。也不知如今的阿兄是否还是当年的阿兄?是否还会像往年那般教导她们?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山上的俞逞终于领着父亲及孩子们急冲冲下山。
    方才共有两波人去寻他,一伙说祈将军杀到家里去了,吓得他二话不说便要冲下山。方才踏出私塾便见另一伙人,他们身穿盔甲,毕恭毕敬向他请安,并道出沐哥儿身份。得知此事,他哪里还等得了,只想着快些下山。
    俞禾上了岁数,又走的山路,脚程自是快不得,俞逞则因得知心心念念的长子归来,开心激动之余又忍不住紧张心慌,这使得他一阵阵腿软,好几次险些摔下,幸得小辈们的搀扶,真真狼狈至极,这一趟着实费了不少时间。
    当得见俞沐,几个大男子即刻便红了眼眶,俞禾直接老泪纵横。
    俞沐亲身上前搀扶,将俞禾迎上主位,而后恭敬的给两位迟来的长辈行晚辈礼。
    待俞沐礼毕,老三俞脩迫不及待上前高喊一声:“大哥!”
    激动得颤抖,连声音也拔高几分。如今俞脩已是大小伙子了,看起来却同几年前一样爽朗爱笑。他万万没想到长兄还活着,且还当上了大将军!
    他的大哥,好生威风!
    俞沐拍拍三弟的臂膀:“过些时候考教你。”
    俞脩再不像小时候那般,听闻长兄说起考教便要想方设法躲起来。他双目放着光,神采奕奕自信满满的点头:“行,大哥尽管放马过来!”
    俞沐免不了要对小辈们一番关切,因着两位叔叔出海尚未归来,也并不着急开膳。
    俞逞一家因建有私塾,几年下来着实攒下不少银钱,已然成为整个沿淮镇出了名的富户。
    早几年珑悦客栈刚开业时,在俞麻的授意下,二房三房的阿英阿淑不得不在珑悦客栈打下手赚银钱。后来还是俞逞觉查不妥,做主让女眷们专心持家。俞麻不敢违逆长子的意思,只得不情不愿允下。
    然,家境虽好,老二老三仍然坚持每日出海捕捞,老四早年有秀才之名,但几年下来仍未考中进士,如今便在私塾担任夫子。
    至于俞逞次子俞申则在几年前考上进士,因着战乱,直待新帝上位后宣布恢复科举,这才上皇都赶考。如今俞申正在皇城中备考,再过三日便是考期。
    又过了一刻钟老二老三方才傻愣愣出现,他们突然被人喊回来,说是家里出了大事,可把他们吓坏了。直待回村,听闻村人的恭贺声方才后知后觉发生何事。
    猛的得见位居高位的侄儿,他们一时间竟有些畏惧,畏畏缩缩的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大侄儿看上去气势凛然,威严之势不容忽视,好在待他们仍然和气,两个大男人这才悄悄放下那颗焦灼不安的心。
    一餐下来其乐融融,除了中途俞沐亲自剥好一碟虾,众目睽睽下命人送给惜悦享用,故而惜悦再次收到来自阿奶的愤怒之眼。
    惜悦也不让阿奶失望,当既吃得美滋滋,感觉仿佛在吃绝世美味,你说气人不?
    待到接近尾声时,俞沐方才不疾不徐说道:“我此行是为省亲,五日后启程回皇都,几位叔叔可愿一同前去?”
    言罢,目光淡淡扫过几位叔叔。其他人不在问候之列,自然是要随他同去的,但几位叔叔若另有打算,他自然尊重。
    “去!当然一道儿去,一家人自然是在一起要好些。”
    回答的是俞麻,在她的思想里,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俞沐再次扫过几位叔叔,见三叔面上现有为难之色,便道:“不急,慢慢考虑。若想留下照看祖宅也无妨,待到日后我们也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横竖哪种情况他皆已有所准备。
    却不知,开口反对的反是俞禾,他拧眉长叹一声,放下筷子,颇有些语重心长,道:“我不去。”
    第40章 亲事
    “老头子你想啥呢!”听罢老伴的话, 俞麻当众剐他一眼,黑黝黝皱巴巴的老手往他手臂上拧了一下。怕沐哥儿真把老头子留下,急呼呼转首抓紧俞沐的臂膀:“沐哥儿甭听你爷的, 咱们都去!”
    “阿爷可是顾虑黄灵山和錾山?”
    见阿爷沉默不语, 俞沐知道自己猜对了。
    因着有两座山陪伴,阿爷的后半辈子才多了些指望。且山上作物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硕果累累, 满满全是成就,阿爷自是舍不得弃山而去。除两座山外, 阿爷更担心自己农人的身份上不得台面,会给孙子平添笑话。
    此乃阿爷心病。
    只阿爷不知,他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完全可以只手遮天。皇城那些老妖怪,哪一个也不敢在他面前蹦跶。
    而他的人, 谁也休想欺压,否则他只会百倍千倍还回去。
    正因了解阿爷为人, 故而俞沐早有准备, 只见他轻叹一声, 颇有几分为难, 道:“皇城那边也买有一座山和些许庄子,更有良田千亩,只收成并不如何, 我就盼着阿爷能去帮衬一二, 也好了了我一桩心事。”
    皇城位北, 地处平原,鲜少见得山脉, 买下的那座山远在城郊之外,距离甚远。倒是庄子和良田遍布各地, 且哪是俞沐口中的‘些许’,待阿爷去到皇城,可有的忙活。
    俞禾有心病,但他同样见不得孙子为难。可只要一想想自己这大老粗的样儿,真怕会给孙儿丢面子。他也做不来清闲人,更做不来官家老太爷,就不是享福的命!
    人一旦上了年纪最不喜欢到处跑,自己的根在这边呢,俞禾是真不想去。
    可是……可是他的孙子需要他。
    若真去了,在他入土之前还回得来吗?
    俞禾这般纠结着,看得一旁的村长替他着急。
    年少时村长与俞禾便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这么多年来村长也是唯一一个俞禾愿意去深交的人,村长又岂会不知俞禾的心病,这便劝慰起来:
    “禾老弟你还想啥呢!麻婆子说的对,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才好!你也别净想那些有的没的,有这身好本事理应去帮衬孙子,还想窝在这儿干啥呢?只有家宅安宁才能少些后顾之忧,沐哥儿也才好专心朝堂呀!”
    有了村长这番话,俞禾明显有所松动。见此,俞沐又道:“阿爷不必忧心过多,这边我会派人按照您的要求照看两座山。相信我,十年内,我必带阿爷归乡。”
    此话一出,惊讶了在座所有人。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怎的许下十年的诺言?十年后他又有何打算?
    纵是俞逞和黎皖姝也看不懂长子。可观他认真严肃的模样,却不像仅为安抚老爷子。
    罢了,横竖沐哥儿是个有主意的,做事从来让人省心,此次也不例外,信他便是。
    俞禾思想简单,不似他人那般会深思熟虑,相较于其他人的震惊,听罢长孙允诺,他反而大松口气,只想着将来能落叶归根便好。于是说道:“那行,回头我研究研究北地适宜哪些粮食和果蔬。”
    想到良田千亩,心中免不了雀跃。俞禾也曾羡慕过那些拥有诸多良田的地主,也曾幻想过自己拥有良田百亩,并在心中一一去规划,却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能成为那被艳羡的对象。
    俞禾见识浅薄,又对北地不熟,从来也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一趟还真得下些功夫。也正因为思想简单,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长孙已然位居高位,且还是身处皇城那样的地界,身边能用的能人自是不少,比他更善于种田之道的人才比比皆是。
    而俞沐之所以明知阿爷的顾虑仍做这般决定,实在是希望可以治一治阿爷的心病。去过大地方再回来,眼界开阔后,境界自然不一般。
    此事便再无二话,俞麻悬着的心终于落定。可她开心不了几时便听俞沐开口宣布:“还有一事需知会大家,我已为竺儿相了一门亲事,待到皇城,寻到良辰吉日对方便会上门求亲。”
    此话一出,无疑又引来阵阵错愕。俞沐转身看向母亲,道:“嫁妆已备好,母亲过去无需再操劳。”
    说罢,幽深的眸子扫过低垂头颅的俞竺,她眼脸半遮,看不出其思绪。俞沐唇角微扬,高兴于他的妹妹将嫁与良人,而不是前生那个浪荡子弟。往后余生,她只会活于蜜罐中。
    视线一一扫过其他妹妹,让得她们僵了背脊,这般反应看得俞沐发出一声浅笑。丫头们早褪去稚嫩,如今的花容月貌纵是在皇城之地也是极其罕见的。她们均年岁已至,也是时候寻户好人家了。
    视线最后落在惜悦脸上,她并无多大反应,此时正略略歪着脑袋,目光落在远处没有焦距,不知在想什么。俞沐饶有兴味的看着,他知道他的小丫头向来聪慧,想来已洞察所有。
    惜悦回想阿兄回来后的一桩桩一件件,确实已觉察不对。关于阿姐突来的亲事,在她马上要悟出所以然时,猛的被一道炽热视线打断,心头咯噔一下便立刻回看过去。
    视线的主人果然是阿兄。
    那道毫不掩饰的狂热视线好似在说……好似在说……
    下一个便是你了。
    思及此,惜悦迅速回头,慌乱的随便夹上一只蛏子肉往嘴里塞,耳朵尖已然泛红。
    她觉得阿兄是在用眼神耍流氓。
    阿兄怎会变得如此。
    关于大姑娘定亲一事,在座觉察出不对的可不止惜悦一人,俞麻也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什么。
    她想起家中几近被踩烂的门槛,几年来多少富贵人家前来求亲,长子和长媳愣是不肯松口,任由竺丫头年岁一年年往上涨。
    她还想起沐哥儿失踪后,逞儿异于常人的反应,他并无太多伤怀,且异常关心战事。长媳虽难过了有一段时日,却是很快恢复如常,最主要他们坚决不为沐哥儿立墓碑。
    桩桩件件正说明长孙早有谋划,且逞儿夫妻二人对此了然于心。
    以往看不透的事,今终于解惑。可俞麻宁愿一切并不如自己所想。至少她便不用面对现实,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她的乖长孙最是敬重自己。
    自从长子限制她不可踏入西跨院起,她在家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如今仅有掌权虚职。几个媳妇时常在大事上直接略过她,转而找长子‘求教’。而这也仅是表面功夫,长子哪成真管过后宅之事,说白了还不是长媳在拿主意。
    猛然间,俞麻意识到这个家中她仅余一席之地,却再没有半个体己人。若去了皇城,是不是随便派几个下人侍候着,便不会再有人理她?
    那不行!
    俞麻陷入沉思,她要快些为自己找条后路。女儿们皆已出嫁,自不能将她们一并带去,可偌大的家宅没个自己人哪成?
    回头她得给几个女儿去信,待她在皇城稳定后,便寻机将她们接去。她的乖孙如今可是皇上最宠信的大将军,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家亲姑姑啊,帮衬一二总可以吧?
    对,到时候她还可以亲自为沐哥儿相看一个称心的孙媳妇,那么孙媳妇便是自己人。若娶回来一个官家千金,长媳自不敢为难,万事只当顺着孙媳妇,那她还是有好日子的嘛!
    俞麻在心中七拐八弯的为自己规划好了未来,并为此喜在心头,而这诸多想法不过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农村妇人的自我满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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