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看苏姑娘的反应,朕还以为苏姑娘不愿意,原不过是欲拒还迎,其实心下乐意地很。”
    苏织儿眼见他的大掌落在自己的脸上,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下颌滑落至颈间,旋即缓缓挑开她身上单薄的藕粉暗纹罗衫,露出如玉般莹润洁白的香肩。
    她没有反抗,只静静看了他半晌后,才启唇低低道。
    “你就是周煜,对不对?”
    此言一出,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动作顿时僵在那儿,眸色阴沉了几分,那双锐利的鹰眸紧紧锁住苏织儿,少顷,却是作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周煜,这是谁?”他眉梢微挑,“若是与朕同名,往后怕是不可叫这个名字了。”
    “他是……”
    看着眼前刻意装作不识她的男人,苏织儿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道,“臣女的夫君。”
    “夫君?”
    新帝露出诧异的神情,“原来苏姑娘曾嫁过人,那你那夫君呢,如今在何处?”
    言至此,他双眸微眯,唇间的讽意又浓了几分,“难不成苏姑娘将他抛弃了?也对,成了毅国公府的嫡姑娘,那人已然配不上你了。苏姑娘可以放弃镇南侯世子,一个区区的平民又怎能入得了你的眼,你说,是不是?”
    他粗糙的指腹温柔地在她面容上一寸寸划过,可出口的话却似无形冰刃,扎得人千疮百孔,心寒至极。
    苏织儿哪里不明白,他是还在记恨她当初的不告而别。
    他方才所有的举动,都不过是在试探她,折辱她,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看着她进退两难无法抵抗的狼狈模样,以消解他心头之恨。
    思及在沥宁的种种,一股子酸涩骤然涌上鼻尖。
    眼前人既令苏织儿熟悉,又让她觉得万分陌生。
    分明从前,他们并不是这样的。
    ………
    三年前,沥宁。
    沥宁之地,属大澂极北边陲,天寒地冻,人迹罕见,常使人闻之色变。
    及至二月底,仍是风刀霜剑,雪飘万里。三月出头,呼啸的风才终于得了止息,稍退了阴沉的云雾,让天阳露了脸。
    难得有了好天,兆麟村各家翻出藏了一冬的棉衣被褥,挂在竿上见见日头。
    当然,要见日头的哪里止这些个物什,在屋内炕头闷了好几月的村妇们早已快憋坏了,也不顾外头严寒,捧着木盆就去河边凿冰浣衣。
    沥宁其他村落,村户三三两两散落,甚至相隔数里,村人几乎难打照面,故而像兆麟村这般能有三十几户人家聚居于此的实是罕见。
    村里人多少沾亲带故,彼此都相熟,故而妇人们才一碰着,场面就如屋檐上落了麻雀般叽叽喳喳地喧嚣起来。
    这穷山恶水的边陲小村,能唠的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从这家才进门的泼剌新妇,说到那家又添了男娃。
    这厢村妇们用捣衣杵敲打着衣裳,说得正热闹,远远见一粗布麻衣的妇人领着两个姑娘朝这厢而来。
    妇人不足四十的年岁,笑意满面,正与后头花枝招展的姑娘兴高采烈地说着话,那姑娘一身鲜艳的梅红袄子,眉眼灵动,甚是可人。
    “呦,顾家嫂子来了。”
    正在浣衣的牛二婶同迎面而来的妇人打招呼,还不忘夸赞道:“你家阿兰生得可是愈发好看了,可是随了嫂子您啊!将来定能许个好人家。”
    这番话说得顾家嫂子孟氏心花怒放,却又不得不装作一副谦逊的样子,“这丫头啊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命,我和她爹就指望她将来能嫁个夫君上进,婆婆慈爱的人家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忙着,我们去前头洗。”
    说罢,带着身后的两个姑娘沿着积雪堆积的河岸上游而去。
    蹲在牛二婶身侧的张猎户家的娘子亦在回头看,却是微微眯起眼,紧盯着跟在孟氏后头,另一个始终端着沉甸甸的木盆,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姑娘。
    “这是……”她纳罕地看向牛二婶。
    牛二婶循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哦”了一声,旋即将脑袋凑近了几分,刻意压低声儿道:“这就是顾嫂子那小姑子留下的姑娘。”
    张家娘子闻言恍然大悟。
    原是她了。
    她虽才嫁来这兆麟村不久,但也听了不少村里人的事儿,其中便有这位顾木匠家收留的孤女。
    顾木匠父母过世得早,留下一个妹妹,名叫郦娘,是村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又有一双巧手,勤劳肯干,临到出嫁的年岁,提亲的人几乎快踏破门槛。
    没想到到最后,这郦娘谁也没挑,偏生死心眼嫁了个外乡人,还是个被朝廷流放至此的罪人。
    要说这男人确实也不差,打娶了郦娘后,也想尽了法子让郦娘过上了好日子,可好景不长,二人婚后不过两年,才得一个女儿,有一日官府突然来了人,说圣人赦免了男人的罪,召他即刻进京去。
    皇命不可违,又事出突然,男人无法携妻女一道前往,临走时,告诉郦娘,让她好生等待,待他安顿下来,就派人来接她们母女。
    郦娘听了男人的话,一边抚养孩子,一边日日盼着,不曾想一月两月,一年两年,竟是再未等到男人归来的身影,更不见他守诺派人来接她们。
    村里都说,那男人大抵是进了京,过了好日子,便再瞧不上郦娘这般出身乡野的女子,抛妻弃女了,也有人劝郦娘莫要死心眼,早日带着孩子改嫁,才是正经养活母女俩的法子。
    然郦娘却是不听,仍是固执地守着盼着,可最后却什么也没等来,便被一场恶疾夺去了性命,留下年仅六岁的女儿织儿。
    这孩子没有旁的亲人,能收留她的唯有她母亲的兄长,她亲舅父顾木匠,自此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便被养在了顾家。
    张家娘子还是头一回见这个叫织儿的可怜姑娘,她视线好奇地随着她游走,想看清她究竟生得什么模样,等了好一会儿,直等到那姑娘寻了个平坦的河岸放下木盆,才稍稍抬起脑袋。
    只细细瞧了一眼,张家娘子的视线便定住了,和身侧穿着新衣,明显费了一番心思打扮的顾兰不同,那姑娘身上着的是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旧棉袄,或是因着穿了太多年,已是衣不衬身,小了尺寸,原深色的布面也已被洗得有些发白。
    可纵然没有崭新的衣装相衬,那姑娘仍是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皮肤白皙,柳眉琼鼻,潋滟的杏眸若蕴着湖水,波光粼粼。
    她在舅母孟氏碎碎的催促嫌弃声中,不急不缓地用湿漉漉的手将额间碎发撩到耳后,分明在干着苦活,却丝毫不见狼狈,周身散发的淡雅气质好似高山之上冰清玉洁的雪莲花。
    特意妆扮过一番的顾兰于之相较,顿时相形见绌。
    张家娘子看得出了神,不自觉发出感慨,“呀,可真是好模样啊!”
    牛二婶闻言笑了笑,却是摇头,“模样好有甚用,命不好,落到那位孔乡绅手里,将来有的苦头吃了。”
    “婶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家娘子不解地问。
    牛二婶话说得太快,一时漏了嘴,顿时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唇,她略有些尴尬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才勾了勾手,示意张家娘子凑近来。
    两个脑袋一碰,牛二婶才嘀嘀咕咕道:“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我就告诉你一人,你莫要与旁人说道……”
    张家娘子竖起耳朵听了一遭,顿时惊得舌桥不下,正欲说什么,却见不远处蓦然喧嚣起来。
    两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目光双双投向上游。
    只见众村妇正围着一年轻男子,个个笑咧了嘴,那男子大抵弱冠之年,簇新的棉料青袍下是瘦弱的身躯。
    按理这般弱不禁风,干不了农活的身子在乡野地方最是无用,然如今这年轻男人在兆麟村可是香饽饽。
    他们这般边陲小村,说是蛮荒也不为过,百姓以农猎为生,是勒紧了裤腰,数着存粮过日子,可偏就他们这般外人死也不愿来的苦寒之地,竟是出了个读书人,哪里会不稀奇。
    这个读书人是村口方猎户家的幺儿方升,自小身子孱弱,连锄头都提不动,不曾想这笔杆子却是拿得顺当,坐着他爹赶的牛车去县城里考了几回试,竟成了这十里八乡几十年来唯一的秀才。
    兆麟村的人也不知秀才是个什么官儿,只听方升他娘说,他家往后再不必交田税,而且他家方升只消再考中一回,将来就能坐到府衙里当大老爷了。
    府衙里的大老爷是什么人,对兆麟村的村人来说,就像头顶的天一样遥不可及。
    一想到这方升将来要做大官儿,兆麟村的村人哪个不上赶着巴结。
    “方家婶子真是好福气,瞧瞧你家升哥儿,不仅长得俊,还这般孝顺,特意来河边接您呢。”
    “就是,听说升哥儿明儿一早就要赶去省城考试,这要是一举高中,婶子这后半辈子可有享不尽的福喽。”
    “说到底,还是婶子教得好,往后我们都得跟婶子学学,怎就能教出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呢!”
    “……”
    众人一番奉承说得方大娘心下一阵飘飘然,“哎呦,瞧你们说的,这孩子自小便乖巧,哪里是我教得好。”
    “娘,我帮你拿吧。”
    那位被交口称誉的秀才郎方升弯腰,作势要替方大娘端装了衣裳的木盆,却被方大娘快一步将木盆拿了起来,“你这读书握笔的手,怎的能干这些个粗活。”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向喜闷在屋里的儿子今儿个怎的突然转了性来河边接她,但在村里人面前给她好生长了脸,方大娘心下还是美得紧。
    半蹲在河边的方升正欲起身,却听一声焦急的“哎呀”,抬头恰见一件白色的里衣顺着混着冰碴的河水漂落下来。
    方升伸手一把抓住那里衣,顺势往上游看去,正撞进一双澄澈无辜的眼眸里。
    见这位秀才郎朝这厢看来,顾兰垂下脑袋,摸了摸耳垂,顿时羞赧地笑起来,转头悄声问孟氏,“娘,阿升哥哥是不是在看我呢?”
    说话间,那方升已捏着衣衫阔步走来,顾兰紧张地揪住衣角,待方升走到跟前,娇娇滴滴地唤了声“阿升哥哥”。
    方升步子微滞,不得已将视线从顾兰身后收了回来。
    见他有礼地冲自己点了点头,顾兰启唇正欲说什么,却见方升径直越过自己,往后头而去。
    她面色微变,回首一瞧,便见方升停在了另一人面前,将手中里衣递了过去,温柔地笑道:“织儿,这可是你的衣裳?”
    “这是我家阿姊的,我一时手滑没抓住,险些就让这衣裳漂走了,多谢阿升哥哥。”
    苏织儿面露感激,伸手接过这件湿漉漉的里衣,在挨近的一瞬间,用仅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儿低低说了句什么,旋即冲方升抿唇而笑,眼尾上扬,一双眸子灿若繁星,说不出的娇俏明媚。
    方升一时看呆了去,许久,才掩唇低咳了一声,折身离开。
    顾兰见此一幕气得牙痒痒,怒瞪了苏织儿一眼,扁着嘴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去。
    孟氏亦对苏织儿没有好脸色,她冷笑一声,“天生的狐媚子,尽使这些勾引人的本事。”
    旋即斥道:“还不快点洗,再晚这饭还做不做了!”
    苏织儿没有还嘴,亦没有吭声,被河水冻得通红的手只默默抓紧手中的里衣,复又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去,拿起捣衣杵一下一下重重敲洗起来。
    蹲在下游的张家娘子同牛二婶一道静静看完一整出,只叹气道了句“真可怜”,但也只是感慨罢了,旁人家可怜与她终究没甚关系。
    张家娘子似又想起什么,问道:“婶子,年前那村西的空屋里是不是又来一个,死了没?”
    牛二婶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正是村里新被押送来的流人。
    沥宁地处偏僻又苦寒,他们世代居住在此的尚且年年有受不住这恶劣气候的,何况是外来人,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了惩罚犯人的流放之地,那些获罪的常是被府衙的人押送到这里。
    “没呢,好几个月都不见屋头有动静,我也以为死了,但听我家三弟媳说,前日看见那人出了屋门,在院子里晃荡了一会儿,凿了缸里的冰,舀了一桶水又进去了。听说那人瘦得厉害,看着都禁不住风吹,弓着背,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唉,怕是和先前那些个一样,也活不了多久喽……”
    “他们那些人,从前很多都是过过好日子的富贵人家,身子娇贵得很,乍一从天上摔到这泥地里,自然吃不了这种苦头……”
    张家娘子与牛二婶笑着说道着这个似乎对他们而言再平常不过的话题,很快又转而说起了旁的事。
    入夜,吃完晚饭,孟氏便起身抱起三岁的儿子回屋,如往常一般将一桌狼藉留给方才落座用起残羹的苏织儿。
    油灯费钱,寻常人家都舍不得点,因而不止是顾家,天色一暗,整个村里都是漆黑一片,极少有光亮,村里人都早早睡下了。
    孟氏哄睡了儿子顾远,才听见顾木匠推门进来,脱了棉袍上了炕,他在炕头静坐了片刻,蓦然一声长叹,“我还是觉得织儿那事儿太造孽,要不,还是罢了吧。”
    孟氏闻言一皱眉,伸手狠狠推了顾木匠一把,怒道:“你个孬种,当初你也是点了头的,如今想反悔,我告诉你,迟了!”
    顾木匠面露难色,“可……可想妹夫当年,对我们也算不错,我们如今这般对织儿,哪里对得起他,还有死了的郦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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