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上头厚厚的灰,又用水冲洗了几遍,才用来装她带来的野菜。
    这厢才装好,那厢煮饭的锅中便响起咕噜噜的沸腾声,苏织儿自然而然地动手掀开锅盖,用锅铲子缓缓搅着里头的米饭,以防黏了底。
    低眸一瞥,便见男人已默默坐在了一旁的木墩上,往灶膛中添着柴禾。
    苏织儿心下升出些微妙的感受,当初在河神庙救了这男人时,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会处心积虑主动接近他。
    想起那晚的事,她一双秀丽的眉头蹙了蹙,他是当真没有认出她来吗?
    可她敞开的衣裳定然是他帮忙穿好的,那时他不可能没有瞧见她的脸才对。
    先前她只期盼着他别认出她来,如今却是不同,她更希望他千万得记得那晚的人是她才行!
    苏织儿心神不宁地搅着锅里的米饭,少顷,似是随口道:“今日这些野菜,都是我从河岸边采的,就在那河神庙附近,大哥可知道那上游有个河神庙,离你这儿也不远。我记得前一阵子,天还冷的时候,我还在那儿遇着一个差点冻死的,救了他呢……”
    她边说着,边时不时低眸观察着男人的反应,然话未说完,却见他蓦然放下手中的火钳,站起了身。
    纵然背脊微微佝偻,身形消瘦,但男人依旧比苏织儿高大许多,赫然面对面站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她不自觉呼吸微滞。
    她眼见男人满脸青黑胡茬的面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那双原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也起了些凌冽的寒风。
    他紧盯着她,启唇,用低沉冰冷的嗓音一字一句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12章 怀疑
    男人顶着那张不及修整,略显邋遢的脸,眸光却异常尖锐凌厉,如一把利刃般令苏织儿的背脊一阵阵地发凉。
    她只觉眼前的男人仿佛能剖开自己这张虚假的笑脸,看穿她不堪的心思,一股子自心底漫上来的恐惧令她不自觉生出退意。
    然想到孔乡绅之事,她强忍住退缩的冲动,努力昂起脑袋,扯开唇角,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自然一些,“大哥在说什么,织儿不明白,大哥想来是误会了……”
    言至此,她眼眸微垂,面上流露出几分伤感,“不瞒大哥,其实我爹也是流人,看到你便总想起我爹来,就难免想亲近些,若让大哥不高兴了,往后织儿便不来打搅你了。”
    她一双潋滟的杏眸湿漉漉的,眼泪似坠未坠,一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
    可落在惯看后宫争斗,朝堂博弈的萧煜眼里,苏织儿的演技实在太拙劣了些。
    不过她的感伤倒不是全是演的,多少掺着几分真心,但更多的不过是应付他的假意。
    萧煜眸色愈沉了几分,“若不想倒霉,我劝你最好离我远些……”
    苏织儿闻言怔忪了片刻,方才强笑道:“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是良善之人,我为何要躲着你。”
    面对男人疏远戒备的目光,和周身散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苏织儿无措地掐了掐掌心,晓得再待下去也没甚好处,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这锅里的饭,大哥瞧着煮得差不多了,便舀出米汤,再闷一会儿就好,那……我先走了……”
    她也不期望男人给出回应,只笑着冲他一颔首,折身离开。
    萧煜望着那抹纤细窈窕的背影,想起她方才说的话,唇角微动,泛起淡淡的讥讽的笑。
    既像是在嘲笑苏织儿,又像是在自嘲。
    良善之人……
    他之所以落得如今这个结局,便是因着他曾经的天真,他以为只消他不争便会安然无恙,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萧煜很清楚,方才那叫苏织儿的女子所以提起河神庙根本是在试探他,而他确实也还记得河神庙中发生的事。
    那夜他毒发痛苦难当,便在外游走,企图让凌冽寒风麻木他的身躯,减轻他的痛苦,在冰面上倒下的一刻,他本想着就此了结也好,没想到醒来时,却见一个女子伏睡在他的身上。
    他也无措了一刻,可听到庙外有不少人靠近的动静,便飞快替她系上衣裳,躲在了神像之后。
    庙中随后的一场闹剧他听了个大概,明白她虽救了他,但大抵更希望他忘却此事。
    毕竟和他这种人沾上关系能有什么好处。
    萧煜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他早已不是昔日备受圣上宠爱,以一棋局名噪天下,交口称誉的六皇子了。
    不过身负巫蛊大罪,残了一条腿,被押送到这偏远之地,苟且偷生的流人罢了。
    面对他这样的人,那姑娘应像先前送来的女子一样,对他万般嫌恶,避之不及,才属正常。
    故而对于她煞费苦心的接近和突如其来的殷勤,萧煜定不可能相信她只是单纯的同情心作祟。
    只他想不通,她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萧煜瞥了眼这寒酸脏破的草屋,旋即将视线定在自己瘸了的左腿上,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还能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
    那厢,因着一无所获,苏织儿这一日的心情始终有些凝重。
    她本想着借当初河神庙一事达到自己的目的,可看男人的反应,对她的戒备实在有些浓,怕是根本不好提起。
    若按如今这般,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让男人答应她的要求。
    可等到那时,哪里还来得及啊。
    是夜,苏织儿紧锁着眉头,收拾了碗筷和灶台,才烧了热水简单梳洗了一番,身心俱疲地准备回屋歇下。
    眼下这天儿暗得一日晚过一日,回到西屋时,尚且霞光满天,未被夜色吞没。
    见顾兰坐在炕上,对着摆在炕桌上的铜镜用篦子顺着头发,苏织儿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而脱鞋上了炕,方才掀起薄薄的被褥正准备躺下,余光却瞥见她始终搁在炕角的包袱松松散散,似乎没有系好。
    她眉心一蹙,凑近瞧了瞧,面色登时冷了几分。
    这包袱教人动过了!
    上头打的结根本不是她一惯打的式样,何况她根本不可能系得这般松散。
    苏织儿心下一颤,立刻慌乱地解开包袱,清点起里头的东西来。
    这是当年她阿娘过世后,她带来顾家唯一的行李,想她阿娘时或在顾家受了委屈时,她常会在夜里偷偷打开,忍着眼泪一件件反反复复地翻看,或抱在怀中一道睡,就好像她阿娘还在她身边一般。
    包袱里的物件不过寥寥几样,且多是些不值钱的。
    她阿娘的几件旧衣裳,团圆节在镇上庙会买的兔儿爷,还有她阿爹当年亲手编的草蟋蟀,和用来逗她的小玩意儿……
    那些值钱的在她阿娘死后几乎都教孟氏私自摸去或给卖了。
    剩下的还是苏织儿眼疾手快提前藏起来的。
    苏织儿一件件地数着包袱里的物件,心也一点点地落下来,然直到翻开最后一件厚袄子,却并未如愿摸到衣袂里藏着的东西后,她不由得慌了慌。
    她转头看向顾兰,拼命抑制住心底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努力让自己的声儿听起来还算平静。
    “我的东西呢?”
    顾兰梳发的动作微滞,眼神飘忽,理不直气不壮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的东西问我做甚?”
    “这屋里只有你,不是你拿的又会是谁!”苏织儿凝视着她。
    顾兰惯不会撒谎,她心虚成这般,还要嘴硬说不是自己,根本是此地无银。
    “你别血口喷人,怎就是我了。”顾兰啪地将篦子摔在炕桌上,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展现自己气势,“你的簪子没了,关我什么事!”
    听到这话,苏织儿险些没气得笑出声,“我可没说丢的是簪子,阿姊你倒是很清楚啊……”
    顾兰闻言面色一白,一时百口莫辩,“我……”
    苏织儿也不想同她废话,只一把推开她,掀开她身后有意遮遮掩掩的枕头,果见其下藏着一支样式素朴的海棠银簪。
    被抓了个正着的顾兰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还在狡辩,“我……我不是偷……就是借着戴戴,怎么了……”
    苏织儿没说责怪的话,亦不想与她争吵,她很明白,就算吸引来了她舅父舅母又能如何,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这边,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他们可以随意卖了换钱的外人罢了。
    她拿起簪子,只一言不发,默默掀开被褥背对着顾兰钻了进去。
    她只剩下这些东西了,谁也不能碰!
    尤其是这枚簪子,他娘当年就算病重也没舍得当了换药钱,因着这是她爹送给她娘的。
    她将来还要靠此物与她爹相认呢。
    那厢的顾兰本就因被抓住偷簪而难堪不已,紧接着又被苏织儿无视,心下自然气得不轻,便开始念念叨叨以此泄愤,“不过就是个破簪子嘛,当我稀罕,再过两日,等我娘得了钱,自能给我买更好的……”
    两日?
    捏着银簪的苏织儿闻言眉头一蹙。
    原只剩下两日了……
    她咬了咬朱唇,眉宇间的愁色又浓重了几分。
    不能再等了!
    可还有什么能让那人不得不收容她的法子呢!
    第13章 迷晕
    从顾兰口中得知孔家要来接人的时间后,苏织儿虽心下焦急难安,但丝毫未显露在面上,一如既往晨起生火做饭,随即以捡柴禾的名义,背着竹篓上了山。
    上山一趟不易,午食苏织儿并未回来吃,只用昨晚剩下的一小块粟米混着米糠烙出来的饼子充了饥。
    直到快过未时,她才背着满满一篓柴禾回了顾家,着手做起了晚饭。
    她自灶房的窗子往外望,便见孟氏正与她那小儿玩闹,欢悦之情几乎毫不遮掩地显露在脸上。
    见此一幕,苏织儿的眸光却是沉了几分。
    今日起来,她脸上的红疹便已尽数褪去,孟氏怎会不高兴呢,因着很快她就能得偿所愿,拿到那沉甸甸的银两。
    她垂首看向锅里的野菜粥,用锅勺幽幽地搅动着,眸色晦暗不明。
    用过晚饭,天还未暗,顾家四口一个个尽显困倦,便都早早睡下了,苏织儿收拾完了碗筷,便也回了屋。
    只不过她并未洗漱准备上炕,而是凑到躺在被褥中的顾兰耳边,低低唤了她两声,见她双眸紧闭,呼吸平稳均匀,没有丝毫反应,这才安下心,摊开自己的被褥,塞入枕头,旋即蹑手蹑脚地离开。
    站在院中,她特意往孟氏和顾木匠那屋望了一眼,里头亦是安静得紧,没有像往日一般传来顾远吵闹的声响和夫妇二人的说话声,当是都睡熟了。
    这自然不是巧合,是因着苏织儿在那野菜粥里添了点东西。
    她以胃疼为由没有用那粥,孟氏自然乐意地紧,也不会怀疑什么,殊不知她在里头下了药。
    那是她今日进山特地采的草药。
    倒是无毒,但会使人服下后昏昏欲睡,像极了迷药,只是不似迷药那般烈,至多让人睡得沉些,且维持不了几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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